明佑山庄,镶金匾额已漫上了红砂绸帐。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个大喜的日子。 司徒庄主要迎娶东院主母。司徒的显赫权势无需多言,似乎已经到了连皇族都不敢小觑的地步。只是这个主母实在不堪受讲,且不说其家族已败落多年,就连她自己也是身陷烟花之地。要不是,司徒家族重视当年的一纸婚约,又怎会有她楼明傲今日的光宗耀祖。 司徒远站在东院,看着池边不语。他不知道为什么,霍静怎么这么喜欢养鱼,池中几乎全尽了天下所有的鱼种。 每一座深院都有自己的秘密。明佑山庄也不特殊,就像“霍静”两个字从不能提出一样。 她曾经是主掌山庄女眷的正牌主母,她在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司徒远有自己的作息安排,她有自己的娱乐。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叫司徒墨。 司徒远并没有对这个主母生下的儿子有特别的眷顾,事实上,他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有特别的感情。就算那孩子再病危,他也没有想过要穷尽天下之力去救。生死之命在天,他不喜欢做违背天命的事。他连自己母妃的命都无法救回,更不用提他人。 霍静也是因此对这个男人绝望了吧,所以她还是做了抉择,抛夫弃子,入深宫,为宠妃。她走的时候似乎看不出半点留恋,五年的婚姻于她,只不过是一杯平淡无奇的水。如果自己无法在他心上留下痕迹,还不如狠狠划上一道羞辱的伤口,至少让他回味无穷。 只是司徒远这个男人竟然不屑于耻辱。女人于他,真的只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而已。 桓辅跟在司徒远的身后,他追随他二十多年,早已习惯了他的作为。只是现在,他看不懂了,司徒远真的要娶那个青楼出身的落魄女人吗?楼幻山庄一夜间覆灭于大火之中,只留下了楼明傲一人。司徒远命人接济这位性格乖张的少女,却不想她自求堕落,坠身青楼,掩身烟花丛中。四年后,山庄东院主母之位空缺,司徒远遵从当日的婚书,娶楼氏女,一时引来议论纷杂。 东院正屋红烛耀目。 楼明傲自进屋后低垂着头,眼睛隐藏在密长的睫毛下,只是注视脚下的那块青砖。 门被推开,脚步声渐进,直到青砖上落下了靴子。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屋里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他的平稳低沉,她的却越来越乱。 眼前的红真是刺眼,于是她一把扯下喜帕。对上的,是一双沉静的眸子,深不见底。 她第一次见他,四年前,是他的手下日夜监视着自己,所以始终没有自尽的机会。 四年后,她终于得见他的真面目,原来他比自己想象中要年轻。 四年了,她只求一个死字,竟是这般艰难。 他想要怎样?!看着自己活在炼狱中,背负着罪孽。他是不是还要亲口告诉自己,他要惩罚自己,所以才要娶自己。这个婚姻,不就是对她的羞辱吗? 远在千里外,他尚能掌握自己的一举一动,更何况如见近在咫尺。 楼明傲缓缓起身,朝着面前的人微微行礼,“妾身为相公更衣。” 司徒远不动生色由她进身,他往往能看穿人的心思,就如同眼前楼明傲眼中挥之不去的伤哀,他把这抹情绪读做“悔痛”。 楼明傲轻缓着褪下他的外襟,直褪至内裳,她的手落在他肩头,他下意识去挡。她只笑了笑:“相公妻妾成群,竟也有不习惯吗” 司徒远不动声色的放下手,只是瞬间便后悔了。楼明傲的手中藏着一支冷簪,此时已深深扎入他的肩头。 鲜血一滴滴落在楼明傲的指尖,司徒远依然面无表情。 “是楼明雪的簪子。”她在笑,只是眼中有泪,“你还能想起她吗?她本是要做你的女人。不要在我面前装仁慈,你跟她很像,明明不知道什么是仁慈却装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人都是要做错事的,做了就要负责。你阻止不了,无论她对你说了什么。” 门窗于霎时被风击开,一股强冷的剑气由贯入。 “桓辅,别出手。”司徒远下意识去喊。 就在声音响起的一刻,冷箭由窗外射出,箭呼啸而过,强劲的力道呼啸着贯穿楼明傲的前胸后背,她身子猛然向前一弓,箭杆嗡鸣着振颤不已。 “她本是在求死。” 这一句太迟了,说完这一句,司徒远怔了。连窗外树上缓缓收弓的桓辅也有些呆滞。 “你的箭,还是这般快。”司徒远没有回身,只伸手在自己肩头一拔,紧紧握了簪子,“她不是想杀我,只是一心求死。真是讽刺,我派人护了她四年,没想她竟在眼前遂愿。” 司徒远这才清楚,她眼中的那抹情绪并不是悔,而是求死。他看错了,他以为她会悔,实际上,到了最终,骄傲如她,仍是不肯悔半分。 是,于她活着一日都是煎熬。背负着楼家一千八百百十人的死债。她是错了,年少时那一把罪孽的火,燃尽了所有的恨意,也燃灭自己的一生。 四年前,她该随着楼幻山庄一同消逝的。她是罪魁祸设,她的一把火,不仅杀了所有的亲人,还连累了太多无辜。她活着就是忍受内心的煎熬和谴责,只是她并不悔。 明佑山庄,正院书斋。 灯下,司徒远淡然地接过杨回连夜从京中接到的折子。 手中毛笔跌一顿,目光定定,半晌仍无一言,终是推案而起。 杨回忙端起桌上热茶递给主上,一面道:“主上,夜冷喝茶。”说着眼光瞟向桌上的折子,一行字立即蹦到眼中,“……皇后仙逝……”心大力一抽,手一抖,茶盅跌落在地。 深夜,司徒远立于窗前,凝望着漆黑一片的远方。 桓辅立于身后,一黑一白,倒成了一副诡异的图景。 衣袂轻飞,冷风贯入,已不能再冷。 “温步卿有尽心去救吗?” 桓辅抬眼看了突然出声的司徒远,慢悠悠道:“说是很难救。” “你真的有嘱咐他用心去救吗?” 桓辅愣住,恍惚一笑,“是她求死。就算救不活,别人也不会说你什么。” “你不是更想她死吗?”司徒远微眯了双眼,当时唤出那句桓辅别出手,他明明是来得及收手的。 “你在意她的生死吗?” “我更在意我身边是不是有人想让她死。” “我吗?她与我何干?!” “因为你爱楼明雪。或者说,楼明傲的一把火杀了你最爱的人。” 是,当日那一纸婚约,只是桓辅求他以主上的名义娶来楼明雪,他桓辅是隐匿于世间的人,又怎能出手求亲。如果没有那一场蓄意而谋的火灾,他桓辅也不会是孑然一身的孤独。 “明雪临终之言,你始终不曾说。”那些他不愿触及的疼痛,倒今日也该了结。他还没有告诉司徒远,东院那女人已然咽气。 “你不会想知道。”司徒远眼瞳中一片深远。 “是吗?” “因为你会后悔。” “后悔?!” “她说她不怪楼明傲,她要我尽力护她。” 桓辅脚下一顿,他试图轻笑,只是情绪堵在喉咙无法宣泄。 “还有一件事。”司徒远忽然转过身,直视桓辅,“夏明初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