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文家的大门,我感到身心俱疲。 宁宁已经放学回来,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卡通,见我进来,站起来凑到我身边,手里举着一个机器人怪兽,带着几分期待地看着我,忽闪着黑亮的眼睛问道:“mama怎么没来?” 这是个很难应付的问题,我看了一眼文有恒,不敢贸然开口,怕说错了露出破绽。 文有恒领会了我的意思,接过话说,mama到外地出差,很快就会回来。“这个臭mama,不带宁宁去。等她回来,爷爷批评她。” “mama有正经事儿。过几天爸爸带宁宁去月亮湖游泳。”我跟着哄他道。 宁宁点了点头。“那里有水怪吗?”他认真地问,“爸爸,你说,尼斯湖水怪是不是恐龙?” 我放下心来,告诉他尼斯湖水怪不是恐龙,世界上早就没有恐龙了。看到他有点儿扫兴,我转换话题问他手里拿的什么。 宁宁听了,眼睛一亮,脸上忧郁的表情一扫而去。“迪迦奥特曼,它是最厉害的,打败了怪兽加库玛。爸爸,你知道加库玛吗?也是一个特别厉害的怪兽,可以把任何东西变马石头……”看他那样子似乎要跟我没完没了讲下去。 “它们不是《赛尔号》里的精灵吗?”想起带他去打精灵卡片机的事情,我随口问道。 宁宁露出不满的表情,“不是。它们都是《奥特曼之银河传说》中的机器怪兽。《赛尔号》第一季已经快完了,现在迪迦奥特曼开始统治世界……” 我一边耐心地听着,一边让他在沙发坐下,试穿我买的新鞋。都挺合脚,我本来对6岁的孩子穿多大号的鞋没有概念,听从了人家的建议选择的鞋号。宁宁只顾跟我讲他的奥特曼故事,对穿什么根本没有理会,不过,他穿上第二双之后便不让再脱下来,原地蹦了几下检验鞋底的弹性,看样子挺喜欢的。他的表现让林秀熙有些意外。林秀熙本来在二楼卧室休息,听说我来了便走下楼来。 林秀熙冲我亲切地笑了笑,吩咐宁宁带我去洗手,马上就开饭啦。宁宁拉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向一楼卫生间走去。 文小洁夫妇不在,只有我、宁宁和岳父母四人吃饭。晚餐丰盛而精致。除了几个素炒青菜之外,还有一大盘我爱吃的红烧肋排和一份清蒸鲽鱼。主食既有米饭又有花卷儿。看得出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当初我刚到林家时还有一个困惑,就是吃饭的口味不合。因为我生长在内陆农村,爱吃面食和rou类。而林家生活在滨海城市,喜欢海鲜和米饭。我也吃鱼,却对付不了那些鱼刺儿,开始到文家吃饭,总是吃得很慢,有几次还被鱼刺卡住嗓子。文心洁在这方面反应比较迟钝,我来她家,她仍然是大小姐的派儿,只顾自己吃饱喝足,不大在意我的感受,后来见我不大愿意过来,才问起原因。她也跟家里人说过,但是口味难改,而且,据说林秀熙还放过话,让我改改农村土包子的生活习惯,多吃鱼和青菜少吃大rou有利健康。 我肚子早就饿了,红烧肋排香嫩可口,不由得吃下一大块。林秀熙用长柄勺送来一大块鱼rou,告诉我,这种鲽鱼营养丰富,rou质细嫩无刺,可以放心吃。我心里很温暖。不过,看到文有恒和林秀熙都没有怎么动筷时,突然生出些许惶愧,因为到如今仍无妻子的消息,我却在她父母面前甩开腮帮大吃大嚼,看起来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而且,岳母林秀熙一反常态对我如此殷勤,目的何在?如此一想,美味的饭菜立刻失去了魅力。 宁宁也没吃多少,董妈给他盛了半碗米饭,文有恒和林秀熙竞相往他碗里夹了许多鱼和青菜,像小山一样堆在碗里半天不见减少。我掰了一块花卷儿夹上一块肋排rou,举到他面前问他吃不吃,他竟然一口吞下。我面露得色,又夹了一块送到他口中,他竟也照吃不误。看起来他平时不常吃rou和花卷儿,这样狼吞虎咽不过是因为新鲜,再加上我的率先垂范。 林秀熙脸色有些不好看,后来终于忍不住露出本来面目,斥责宁宁:“慢点儿,别噎着!”宁宁不以为意,文有恒说:“没事儿,没事儿,大小伙子吃饭就得这样狼吞虎咽!” 吃完饭,董妈过来收拾桌子,宁宁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我则被叫到二楼书房。林秀熙坐在一张大写字桌后边,审视着坐在桌对面椅子上的我。 “听你爸说,最近你对宁宁的态度变好了,今天亲眼看到,感觉挺好的。宁宁天性淳厚,像我们文家的人,不会记仇。我希望,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错待他。他是你和心洁的亲骨rou啊!”林秀熙声音有些颤抖,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同样的话文有恒曾说过。虽然对她强加于人的语气仍有些反感,但是理解她此时的心情,而且我早就下决心要与儿子相依为命,因此,我顺从地点了点头。 “梦周啊,我承认,你和心洁结婚之后,对你态度不够好,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要拆散你们,这是真的。我就是这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心洁心里有你,你们又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还是那句话,只要心洁平安地回来,过去的那不愉快的一页,就彻底地掀过去,咱们一家人好好相处,好好过日子。我只有心洁和小洁两个女儿,文家的家产早晚都是你们的。我和你爸还能活多少年!所以,我请你跟我说实话,这次心洁出走到底为什么?其中有没有你的问题?”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我谨慎地反问。 “我的意思是,你们这一段时间关系怎么样?我实在太粗心了,现在才想起来,心洁很长时间一直闷闷不乐的。过去,她至少每个周末要带孩子回一趟家。可是,这都几个月了,她一次也没有回去过,你也很少露面。偶尔过来一次,还板着个脸,像全家人都亏欠你一样。对孩子也是那么凶巴巴的!你们到底怎么了?到了这个时候,你该照实跟我说说了。” “没有什么,跟过去一样,很……正常。”我说,确实,在我的记忆中就是这样。 “真的吗?心洁什么也没跟我们说,她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败坏过你,总是维护你来着。有些事情我们只能从宁宁口里套出一点儿来。我问你,我给宁宁的那架钢琴哪里去了?还有心洁送你的那块卡地亚手表呢?听宁宁说,好像都被你弄走了。这些东西真的都被你卖掉了吗?你真的那么缺钱吗?你应该找我……是的,当时,你确实跟我提过借钱,但是,一来我手头儿也紧,二来,从生意上看,我们认为你更新印刷机、扩大印刷能力并不明智。没有人相信你竟转而去借高利贷。高利贷的人心狠手辣,你怎么招惹得起!我们虽然有隔阂,但毕竟是一家人,你有困难,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可是,你干嘛非要买那个机器呢?为什么大家都劝不住你!你觉得那是你个人的事儿,而我们都在妨碍你?你认为只有事业发达,你才会在大家面前更有面子,腰板可以挺得更直,是这样吗?在我们面前你一直非要这么逞强吗?” 我的心一阵烦乱,不知如何回答。看起来为买机器我曾找过他们,他们对此持怀疑态度,所以拒绝借钱给我。我一气之下,转而求助高利贷。事情肯定是这样的。 “我们都老了,你们的日子还长。如果心洁真的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我根本不相信她会那样,我是说如果,那么,请你原谅,现在,我这个做母亲的就替她跟你赔不是。请相信我们,一定会好好说她,让她听话,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你大人大量,看在多年夫妻的份儿上,原谅她。其实夫妻间哪能没有个磕磕绊绊的……她有错,你说她打她都行,我们都容忍,但是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就太出格了!就……对不起,我脑子有点儿乱,我……”林秀熙不住地摇动着脑袋,显示出从来没有过的沮丧,花白的头发垂下来,凌乱地遮住了她的脸。 “妈,您说什么哪!”我不得不打断了她的话,觉得胸腔里的血一下子冲到脸上,热辣辣的。“您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我有什么理由对心洁不好?” “家里没有人说。”林秀熙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目光格外坚定,“是心洁的同学说的。小洁找她打听心洁的消息,她听到一些你们夫妻间的事情,好像你猜疑心洁对你不忠。心洁为此很生气,也很痛苦。宁宁的胳膊很可能就是这样被你拧折的。怎么能这样呢?你凭什么怀疑她,这不是凭空糟蹋人吗?而且,心洁其实知道你外边有人……” “没有的事情。妈!不要听别人瞎说。”我急忙否认,但是到底有些底气不足。而且,此时此刻,记忆的黑幕突然被撕破了一条缝,一阵乾坤颠倒般的恐怖猛然将我紧紧地裹住,令我有些透不过气儿来。 “唐梦周,我为过去对你态度不好道歉,让我给你下跪都行。我求你了,只要让心洁回来,你要我怎么做都行。咱们是一家人,你买机器不是欠下高利贷吗?从家里拿。虽然200万不算小数,但是为了心洁,这笔钱我替你还。我这就让魏侃如把钱打过去。这件事情就算完了。行不行?” “别说了,妈!您这样说,让我非常难堪。如果心洁真有什么意外,那也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我感觉浑身的血在往上冲,但是竭力隐忍,不想让自己爆发,不想让事态变得不可收拾,“你们或许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想要文心洁回来!她是我老婆,是我孩子的mama。你们看得出现在我有多爱我的儿子!我怎么忍心让他这么小就没有了mama!请你们相信,我绝对与此事情无关。这件事情有些复杂,我还不知道真正的内情,但是,我向你们保证,一定能够找回心洁。我是个男人,会做我该做的事情。” 说完,我转身出了房间,走下楼来。文小洁夫妇已经回来,魏侃如站在窗子边端着一杯红酒慢慢饮着,小洁则坐在沙发上跟宁宁玩纸牌。见我走过来,她上下扫了我一通,目光犀利,像往常一样,脸上带着调侃和同情,不过此时里面多了一条明显的阴影。 我冲他点了点头。想起程子诺的母亲和儿子,觉得文小洁可能会帮上一点忙。她工作的《幼稚园》杂志隶属《C城早报》集团,她可以请《早报》的记者向市交管局施加压力,尽快抓回肇事者。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 文有恒跟了下来。我走近宁宁,蹲下身子将他紧紧地抱了抱,叮嘱道:“爸爸先走了,听爷爷和小姨的话。” 刚走出屋,只听楼上屋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