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望去,入眼是贫瘠的荒田,凹凸不平的土路,破败不堪的村庄,光着身子在跑闹的孩童远影……还有带着些许绿意的丛丛山峦,几乎干涸的一条半裂的河渠…… 骆尘鸢缓缓捂紧藏着地契的衣襟,一种复杂而激荡的情绪在心口来回激荡,似乎来不及因为这贫瘠的土地而失落哀怨,只觉得一种强而烈的情感随着清风送来的黄土气息,冲得她鼻尖发酸,就好似她阔别了多年乡土一般,待到一日再次踏马归来之时,心中情更浓,意更切,蒙蒙中似乎感觉到脑海中在不断汹涌着什么,温暖,亲切,催人泪下。 不远处再次响起黄牛粗重的“哞”叫声,她从失落伤怀中清醒过来。她想嘲笑自己,怎么可能会在异界大陆上找到“近乡情更怯”的错觉?可嘲讽的嘴角还没扯开,拳头便毅然握住,无论如何,这片土地是她的了,是她唯一所仅有的。从今后,不管怎样,她都要好好的保护它,哪怕是再贫瘠的一草一木,再丑陋的一沙一石…… 也许是自小身为农家女,再次亲切嗅到那熟悉的黄土味时,骆尘鸢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脚步也舒畅利索起来。穿过残破简陋的竹桥,多走几步便进入了刘三泰口中的那个竹桥村,落雁山下唯一的一个村落。 村子不大也不小,约有四五十户人家,东一脚,西一家的凌乱错落着,每户都是山石筑基,茅草和泥糊成的抹墙,皆是低矮的房屋,甚至还有几间坍圮的只剩下半壁土坯子。多半数的房屋没有个完整的院落,顶多是房屋外面用几根枯树根加做成篱笆,再砌两根木桩,用来勉强固定住各家的柴扉。 骆尘鸢连走了几家,都是柴扉紧闭,毫无生气的样子,此刻日上中天,正是家家户户垂髫自乐,享受午饭的时刻,然而一眼扫过,破落的烟囱,鲜有几家有轻烟飘起。心中越发狐疑,正迷茫不知所措之时,忽然串出一个毛头小孩,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汗衫,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瞧见骆尘鸢一副生人面孔,先生一愣,接着麻利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土疙瘩便向她砸来。骆尘鸢又急又痛,微有懊恼,上前几步,想拦下他问个话,却见那小孩惊惶“啊”的大叫一声,骨碌碌地便跑,还扯着脆嫩的嗓子喊,“恶霸又来了!恶霸又来了!!” 听到小孩的叫声,又从几个草垛里探出几个小脑袋,个个瞪着溜圆眼睛看着骆尘鸢,目光中不掩惊惧和愤怒。 骆尘鸢腿脚不利索,再加上初来咋到,也不敢轻易呵斥惹这些小毛头,拍干净身上脏土,对着草垛里那一双双小兽样警惕的孩子,喊道,“我不是恶霸!我是来找人的!张阿四你们可见过?还有你们谁知道刘三泰在哪里?” 听到骆尘鸢的喊话,先前砸他的男孩也不跑了,一边捏着刚捡起的石子儿,一边站的远远的,歪着脑袋好奇道,“你怎么认识我爹的?”口气微软了,但依旧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躲在草垛里的几个小孩似乎也发觉什么,光溜着屁股从草垛里闪出来,其中一个略微高挑些的男孩,冲拿石子的孩子说,“阿毛别放松警惕,待我们先打探再说。阿牛呢?” 旁边跳出一个拖着鼻涕的圆脸男孩,“在。” 高挑男孩盯着骆尘鸢,熟稔的吩咐道,“跟着我通知阿爹叔伯!再有两个人去守村口,其他人在这儿盯着她,若有不测,不要动硬,先跑再说。”说罢狠狠瞪了骆尘鸢一眼,带着阿牛飞似地跑了。 骆尘鸢诧异的呆在原地,这些小鬼头倒很是古灵精怪啊!不过抬眼瞄到那倒霉孩子手里捏着的石子儿,无奈的扯着笑,还别说,那孩子一打还真一个准儿,八成打鸟打弹弓练出来的。 果不久,那个高挑男孩就引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村子深处里出来,见到那身影,骆尘鸢松了口气,垫脚尖忙冲着那影子喊,“张阿四……张阿四……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张阿四正烦躁不安,听见那清脆如铃的唤声,心有一震,抬眼扫见正被群鼻涕孩子虎视眈眈的困住的骆尘鸢,不由怒红了眼,上去先凶走刘阿毛等孩子,再瞪骆尘鸢,“怎不在村口等着我?一个姑娘家大呼小叫的,也不害臊!这群霸道孩子最是难缠,打人可不含糊,若是……”他哽住话,脖子一红,气呼呼地头歪向一边,憋住下面的话。 骆尘鸢白他一眼,沉着脸道,“三当家弃了牛车便疯跑回来了,我能安稳的守着那么?这倒底所谓何事?”因为一棵枣树,那他反应也有些过了吧? 张阿四知道骆尘鸢意有所指,回头对个高挑的男孩道,“虎子,你带阿毛他们去把村外的牛车赶回来。再去告诉你娘,陈姑娘到了。” 虎子郑重的点头,歉意的对骆尘鸢笑笑,叫了声“阿鸢姐”后,便招呼着孩子们跑了。 张阿四才回头对骆尘鸢道,“那棵枣树是爹他们当年一个恩人种的,只种了这一棵,平日敬它如神。镇上的恶霸冯迎趁着爹和刘三叔不在家,带人来收租子,村里人交不上来,就砸了不少房子,把枣树也砍了。”说着一指,骆尘鸢才发现刚才看见的那几块大土坯,确有房屋轮廓的痕迹。 不由怒从中来,“咱们离九曲镇也不太远,宋府官如何不管?” 张阿四叹一声,“地是福都骆家的,冯迎不过是代收租子的人罢了,难不成这官司要打到千万里之外的福都去?庄稼人饱食都不足,有何能耐跟主家斗……” 骆尘鸢这才了解福都与落雁山的相距之远,心中略稳之余,又开始担心。这地虽是骆家的,但锦衣玉食的骆家人何到过这里,租子都是委托冯迎代收。这冯迎本就是乡里一害,借得京中有人,谋得骆家收租这一肥差,横行乡里,称霸一方。府官那里每年要给贵人上缴两成租子,冯迎便收七成,临了还要抢走村民从山上猎来的大部分野货。虽然现在骆家树倒猢狲散,家业分崩,但由于相距遥远之故,就没能及时通知冯迎暂停收租。即便是通知了,山高皇帝远的,那恶霸冯迎又如何甘心放弃。 “这骆家没一个是好东西!”张阿四愤然总结了这么一句话。 骆尘鸢也横眉愤怼地点头,头点了一半,便僵住,她不就是那不是好东西的万恶地主婆么?心有余悸地擦擦汗,幸好没有吐露真言,先别说在竹桥村扎根落户,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单对付那恶霸冯迎就足矣令她头疼的了。无论他们其中哪一方,若想从她手里抢走地契,取而代之,都不费吹灰之力,而往好里想,她会被撵出青州,往坏处想,杀人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骆尘鸢思及至此,已满身冷汗,只恍惚记得他说刘三泰已经被村长安顿下来,派去守粮种和家禽去了,那冯迎上次从村子里掳走不少东西,过几日定还会再找上门,其他的话就没怎么入心里去。 直到虎子引来一位打扮素朴的妇人过来时,她才收回心神,迎了上去。那妇人便是村长的妻子,虎子的母亲了,村长是个老气横秋的中年人,目光如炬,显得很是干练,说话微有呆板和生硬,因此话十分不多,多半都靠张大郎和张阿四一边照应,他仅偶尔点头或摇头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已。 骆尘鸢尽力跟那妇人寒暄客气着,不管以后如何,现在她恶霸是要对付,自己在落雁山扎根落脚,吃穿住行一事更要对付。先摆平后者,才好养精蓄锐对付前者,好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最好既能赶走恶霸,又能收回田地,在这片依山而落的土地上,耕耘一片自己的好生活。 当晚骆尘鸢在村长家落下脚,村里人皆因几日后的扫荡而担忧,对这位新搬来的邻居,也没有几个挂心,来村长家问候的她的妇人也有,但多半家中有着个成人自立的儿子。都心道骆尘鸢怎么说也是一个女子,虽无背景,也没彪悍能干的身材,但招家里来做儿媳还成,好歹省得去村外花钱请媒婆,下聘礼再娶媳妇强,至于能干不能干也没什么可在意的,娶进家里来,好好调教调教不就成了。 因此骆尘鸢在竹桥村的日子,也没想象中的落寞清闲,直到后来张阿四借盖房子之名,形影不离的跟在她身边后,那些村妇才略为收敛。但背后里,她们也没少抱怨,说张阿四不像张阿四了,成日的跟在人家未出阁的姑娘身边,也不见念叨男女授受不亲了。 白日里得闲骆尘鸢便在虎子和阿毛的带领下,将落雁山这两百亩地转了个遍,顺道选下一片地皮,等哪天寻张大郎等人帮忙起个小院,毕竟自己总寄居别人家,也说不过去。一来自己毕竟要久居此地,总得有个窝。二来村人盖房极为不易,就算是村长家,也只不过两三间土坯房,现下是一间用来屯粮种,一间饲养家禽,再有一间便是给骆尘鸢和村长妻子王氏住,村长和虎子这几日要么跟着村里人挤兑睡,要么就跑到粮种屋子里打地铺。 转了半天,骆尘鸢终于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选定了块地皮。这地方在山和村子之间的黄金切割点,既不用担心山石滚落砸坏房子,也不用担心离村子过远,自己半夜有事寻不到人,关键离这地不远处是半环落雁山的那条半干涸的水渠,夏日多雨,水渠再挖深些可以蓄水,引一条浅溪至屋门前,也方便她洗漱用度。 可喜的便是水渠旁边长着不少翠绿的竹子,竹子的妙用可大了,撇去它那种“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写意之感不说,竹子吸水量大,在房前屋后种上一些竹子,不仅可美化环境,而且在夏季非常阴凉,古人也说:“宁可食无rou,不可居无竹。”还有竹笋可以食用,可以做个竹林精舍,做啥储水器等等,她就不多想了。因为谈谈吃喝还成,真还建个竹林精舍,跟那汉武帝一般造个甘泉祠宫,享受那美轮美奂的出尘之境……咳,那不是咱穷人能做的事情,就跟山野别墅和山野茅屋之间的距离差不多。她顶多算个“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归园田居罢了。 随着一声“哞……吱扭吱扭……”的刺耳声响,身后亮起虎子脆声,“阿鸢姐,牛车我给你弄来了,车轴有些坏了,老是响呢!阿鸢姐想用它干啥?” 骆尘鸢神游回来,哀怨的抬眼望天,她可没说,“而无车牛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