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怎么得闲来我这里了?”汉辰问身旁闭目养神的子卿。 子卿揉揉额头说:“怎么?不欢迎?” “只是奇怪,你大少爷散心也要去上海、天津有吃有乐,来我这龙城可是无此繁华。” “我如今只要一露面,走到哪里都苍蝇般贴来一群人。政客,你知道什么是政客吗?我烦透那些皮笑rou不笑的脸,一句话后带了十句话,谈不过几句头痛欲裂。”子卿指指自己的头。 汉辰说:“胡大帅想好让你开始接触政界了?你幸运多了,我早就被七叔按了脑袋去周旋了。” “当初七爷逼我去赴宴应酬,我从心里厌烦,但你知道你七叔那个霸道,惹不起他也就去了。如今我爹又来烦我。” “躲也躲不开,迟早你要接班不是?”汉辰的话,子卿笑笑。 “我吗?我不想,我从来没想接我爹的班,我是无奈被逼到这步的。” “嗨嗨,伙计你当初在七叔墓前怎么发誓的?”汉辰问。 两个无奈的兄弟对视,子卿摇头:“其实,父业子承未必合适,都是什么年代了,又不是帝王之家王位代代相传。” “那东北三省怎么办?”汉辰的疑问。 子卿说:“父业子承就是中国千百年来的弊病。应该传位给贤者,给最合适的人。比如说我老叔胡飞虎,人老成持重;再比如说钱参议,人是油滑些,政局上打太极还是把好手。将来他们执掌东三省会比我胜任,不是我能力不及,只是我不喜欢,凡事是要想去好好干,就能干好。而我根本厌恶打仗,厌恶战局,伙计你总明白我吧?不是我逃避,是我实在厌恶。” 汉辰看着子卿,隐隐觉得有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但子卿却靠在浴池边,不肯再说。 汉辰隔了水雾看着子卿温润如玉却略显清癯的面颊,叹息说:“怕是烦心事人人都有。你知道我现在多烦,怕同你一样。想不想干,忽然发现那副担子压在了你肩上。家父一病不起后,我接手杨家的产业。忽然美国我那四弟拍回电报,说是杨家海外的资产遭逢什么‘金融危及’,全部毛掉了。昔日我七叔在海外的资产被家父收没充公后,也发给了四弟管理,如今全部亏空。” 子卿警醒的坐起身子问:“海外没有律师顾问吗?” “有的,有过一位博士,是家父的世交在国外帮四弟,还有雇用的大律师。但是如今出了事,这两个人都找不到踪迹,联系不上。一个移民去了欧洲,一个说是去瑞士养病。” 汉辰低头说:“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也就跟伙计你诉诉苦。按说杨家这海外的家业,我也没想如何,家父的钱财,我也从未看入眼里。只是心有不甘,伙计你知道我眼中揉不进砂子,这种私下的勾当比明抢豪夺更可恨!” “你是怀疑小四?”子卿皱起眉:“也是可疑,美国近来金融不好,但也没听说如此萧条。再者,真若有事,为什么早没个征兆通知。还是要找到律师和那个博士。” “我那个四弟,你是不知道他。志大才疏,诡计有的事,大事成不了。我爹最看他不上,当年派他去美国,也是为了保他一命。只是没想到他在爹大病的时候乘杨家之危。我派去美国的人几次寻他,他都避而不见。”听了汉辰的叹息,子卿愤然说:“我美国有朋友,明天我找个律师来,你做个委托,他帮你去查。钱就是找来了捐给教会扶贫救难也比给这种畜生好!” 汉辰苦笑了说:“这些事,还要瞒了家父,不然他那脾气,只会着急,未必能有良方处理。” “令尊如今可只靠你这擎天玉柱,架海金梁了?”子卿心想,汉辰总算熬出头了。 汉辰却看了他一眼说:“家父近来也有趣。原来最痛恨西医,自七叔病故后,他忽然捶胸顿足的后悔,说是他太排斥西医,太过顽固才耽误了七叔的病情。所以如今凡是小病都喊了西医来看。” “这好呀,中国的老家伙们就是要改变这些迂腐的思想,西医本来就有效。” “怕是矫枉过正也不好。你知道我爹如今多滑稽,这么形容他似乎有些不孝。”汉辰说:“他如今忽然怀疑自己一直有什么‘丧心病狂’症,所以才脾气暴躁,乱发火打人。” “西医里有这个病?似乎都不会有这个词吧?”子卿笑问。 汉辰说:“谁个知道,他自己这么说,西医大夫看了几次都说他没事。他却认定自己得了‘丧心病狂症’,时不时就哭了捶自己的头,说些如何后悔当初虐待了七叔的事。” “老爷子没后悔后悔亏待了你?七爷都入土了,现在说什么也听不到了。”子卿一句话,汉辰更是苦笑:“我爹那天忽然拉了我的手不许我走,我见天晚了,就说守了他,让他睡。可他偏逼了我和他一起睡,你是知道我,从小就没在他身边亲近过,如今守在他身边怕是浑身起刺的难受。” “你呀,不是我说你,他怕也是找个借口同你舒缓一下吧。我当年都娶了媳妇了,还往我爹被窝里钻,弄得我那几个姨娘都无可奈何的给我让路。我爹就拍了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长大呀?’。”子卿忽然神色怅然,自嘲的笑笑:“你知道,那次霍先生造反后,我真想跳海,可一想起这些事,又舍不下我爹。” 汉辰心里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妒忌:“我就对家父说,‘汉辰不想睡,你休息,汉辰在旁边守了就是。’,他见我坚决,也只得轰了我出去。事后我娘直怪我太固执。” 说到这里,子卿才说出来意:“我也是在躲,躲出来清静一下,想想事情。” “前些时,听说你在南口被马宝福的北伐军围困,真让我担心了一场。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报纸上就传出你在南口大获全胜的喜讯。”汉辰说。 子卿双手垫头向池边铺好的松软大浴巾一靠,换上那大少爷高傲的眼神,嘴角勾起的笑容都满含了少年得志:“马宝福也算北伐军?当他自己换身衣服就改个姓呢?冠冕堂皇的喊了‘打倒军阀分田地’,祸心不可告人。混迹北伐军中,我看他给叶傲这些北伐军大将提鞋牵马都不配。” 汉辰只是笑笑,若有深意的审视子卿鄙夷不屑的神情,认真的问他:“伙计你还为马宝福撺掇霍文静反奉的事难过?” 子卿听到霍文静的名字,默默的低下头,沉吟片刻说:“前天在家里,厨子烧了盘蒜泥茄丁,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脱口而出‘霍先生原是最好这一口的。’” “然后,胡大帅在场?”汉辰反露出丝幸灾乐祸的笑。 子卿点点头。 “没抡圆了给你一巴掌?”汉辰简直拿子卿无可奈何,子卿的率性肆意,令人爱恨不得。 于是子卿摇摇头说:“他起身放下筷子走了。” 一阵沉默,只听到浴堂里滴答的水声,眼前是薄薄的水雾飘散在池边。 汉辰极力去安慰子卿,毕竟霍文静反奉的事成为子卿和胡大帅这对父子间抹不去的阴影。 子卿这才泛出孩童般的天真,调皮的对汉辰说:“伙计,你说这打仗是不是要靠运气?难怪我爹那么信那些神鬼大仙。” “都要靠运气,怕你的军校也不用读了,就坐在这里仰了头等了天上掉馅饼吧。” 子卿嗤之以鼻,换了调侃的语气说:“你猜我这仗是如何打得?若说起来你都不信。” “是你这大少爷又趁了打仗的时候坐英军的快艇去哪里兜风了?还是取次花丛盘桓住脚步?” “开始的时候,我的部队都乘胜渡黄河了,渡了一半的时候,第十三军的马军长被马宝福的部队围了,就向我紧急求救。我就将部队掉转头去救南口的马军长。说来可气得狠,我刚一为他解围,他招呼也不打就逃跑了,比兔子还快,反让我三面受敌一面背水。” “怎么反败为胜的?” “我被围困了半个月,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手下的一些将领也慌了。我想得开,大不了就打败仗吗,就是掉脑袋也不能误了睡觉。结果就在第二天清晨,外面一阵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