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政殿阔高而大,君臣对答之声带着空荡的回音。 黄绡纱帘后,梓颜搂着婴齐坐在紫檀木镂雕山水人物的御用宝座上,婴齐听得入神,捧着右边的迎手,双手托腮,小小年纪,表情严肃。 梓颜的思绪却又飞到了江南的桃花林中。 那一日,于她而言,再寻常不过的日子,采了花准备做胭脂,还要托朱家jiejie到市集上采买一些针线、食盐等物。 可是伽楠的出现,将那个平凡的日子变成了传奇。 当萦回午夜的之音响起,她已痴了。 那身姿笔挺的男子缓缓朝自己伸出手,随着他的脚步,黑纱斗笠似被风吹去,现出朝思暮想的琢玉容颜。 早已镌刻在骨髓中的俊挺五官,带着一丝多年不见的涩然。 手上的花篮坠地,散了一地红英,梓颜却懵然不知,盯着这张脸,再也不能移动一分一毫。 伽楠的双唇微微颤抖。刻骨的相思,让眼前人变得似真犹幻,他只是本能地拼命伸手向她,当手掌触及凝脂般的肌肤时,他已禁不住浑身战栗。 他掌间的粗粝摩挲在脸颊,梓颜猛然惊觉。 感觉掌下的人微微一动,伽楠已单臂环住她的腰,一手托起桃花玉面,狠狠攫住她的樱唇。 天崩地裂的感觉,眼前好像炸开了烟花,梓颜毫无防备,轻易就被他撬开牙关,伽楠的舌勾住她,狠狠吮吸,两人唇瓣碾磨,辗转反侧,梓颜一忽儿迷乱,一忽儿慌张,彷徨当中,已他牢牢桎梏。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清明一些,想起对林太后的承诺,想起婴齐和他的名声,手上便使了力想将他推远些。 忽然,一滴咸咸湿湿的水珠洇入了两人紧密相连的唇瓣,渐渐,咸味浸满了舌间。 梓颜只觉他面上微凉,揉在自己脸上,泪水已沾湿满脸。 他就这样以脸相贴狠狠揉着,手臂越箍越紧,甚至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伽楠……”她心底呼喊着这个在心底唤过无数次的名字。 万没料到此生还能见到他,即使只有这刻的温存,也够她含笑九泉了,够了,她本就没有奢求更多。 “你……好狠的心!”伽楠终于渐渐止住浑身的战栗,微微拉开了脸,竟有些气息不稳,仍是一手紧圈着她的腰,一手捧起她的香腮,目光贪婪无比地在她面上逡巡。 他的眼光瞬间带起了梓颜的回忆,光致的两颊浮起了桃花粉色。 伽楠眸光迷离,毫不在意满脸的泪痕,见她要说话,再次俯下头蹂躏着她的樱唇。 这一次,直吻得梓颜隐隐觉得酸痛,他才抬起头将她贴在胸前,闷闷地道:“一转身也许就是一世,你从来都知道,只要一句话,就可以与我天长地久,为什么要丢下我?甚至可以不顾念我们的孩儿……” 梓颜听着,泪珠纷然而下。 离开婴齐,早已肝肠寸断,濡软的童音好似天天在她耳边响起:“娘亲!你看我堆的城墙,厉害吗?” “娘亲!我要陪着你睡,我来保护你……” “娘亲!娘亲!我不喜欢皇兄,他从来不对我笑。” 三岁的孩子,牙牙学语的年纪,离开四年,只怕已完全将她这个娘忘记,梓颜每每想起来,都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你不念着我,也要念着婴齐!”伽楠抵着她的额头,急切间,只得以孩子为筹码,要将她留在身边。 梓颜怎么也料不到,还能与伽楠再次相见,何况他已知道婴齐的身世,本就薄弱的伪装一旦被剥下,再想重新戴上面具,谈何容易。 伽楠根本就不给她这样的机会,抬起她的脸深深瞧进她的眼里,道:“你心里一直只有我对不对?你心里并不想离开我们是不是?是不是!” 梓颜哽咽,不能否认,却也不敢轻易点头。 两人紧紧拥在一起成了泪人,她伏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只听见他嗡嗡有力的声音:“但凡你稍稍了解我的心,就不该因着任何原因离开我。” 伽楠的声音低沉下来,“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皇位、名声、江山社稷、甚至母亲孩儿,我都无心留恋,若非知道你还在世间,我恨不得死了,免得每日里受这无尽的相思煎熬。” 自两人误会丛生,他也从来没有如此直白剖开内心,直叫梓颜听得心头大恸。 “若你只想隐居,我便终身陪你在此,若你还念着婴齐无父无母,就跟我回去。” 梓颜抬起头,含泪望着他,抖索着唇,却吐不出半个字。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啊,怎么能不动心?孤身独居,她看似心如止水,其实懊悔反复啃噬她的心,并非不知伽楠的情意,如果她勇敢一点,就不会有这几年的分离。可正因为能肯定他愿意为自己抛弃皇位,抛弃江山,不计较身前身后名,才觉得负疚更深。 此刻望着面前被痛苦折磨得落下男儿泪的伽楠,她竟头一次觉出了自己的狠心。 “说你错了!永远也不离开我。”伽楠热切地,蜻蜓点水一般碰一碰梓颜的唇,又离开一些,又点一次,目光中带着祈求和渴盼,里头的情意是如此的显而易见,令她心里一阵阵抽痛。 “我……从来不想离开你。”梓颜终于说出这句深埋心底的话,心弦崩塌,放声大哭。 伽楠紧紧拥着她,似获天下至宝,不停地抚着她的秀发,她的香肩,她瘦削的背……他的唇角渐渐勾起,心花怒放。 站在一旁看了半天的小重很有些不能理解,姑姑和这个古怪的人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咬嘴唇,在做什么呢? 小重想不明白,两手举起搔搔头,然后顶着一头乱茅草般的头发,转身看见了刚刚追到的父亲。 “爹爹,姑姑她……”小重一手指着梓颜,却被寒雀掩住了嘴。 昔日的侍卫冷峻的面上漾起了几波笑纹:“这个人,只怕是你的姑父。” 姑父的意思,小孩子还是懂的,小重哈哈笑着拍手:“姑父功夫好好哦,爹爹打不过他,而且比青弓山上的道仙更漂亮,难道姑父是神仙?” 寒雀大笑,伽楠转头恨恨盯了他一眼,“等着,有找你算账的时候!” 若真信了他,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寻到梓颜。 “青弓山的道仙是谁?”伽楠板起脸,“难道是没脸没皮缠着你的那个?” 梓颜正要答话,只听桃林里响起一个缥缈的声音:“没脸没皮?少了我这个没脸没皮的人,世上早就没了你如花似玉的美眷!”正是乐殊。 伽楠将梓颜推在身后,一只手却牢牢抓住她的玉腕。 梓颜低头瞧着他冒起青筋的大掌,心中一痛:长久的别离,竟令他患得患失若此…… 乐殊终究不曾没脸没皮地跟着他们回京,跟了半道,他就受不了主动消失了。 只要梓颜稍稍流露出犹豫,伽楠就会好好修理她一番,每次都修理得她油光水润,粉面含春,这一切,如拿钝刀割乐殊的心肝,眼不见为净,正主儿来了,他不走更待何时? 想起这一切,听着金殿之上伽楠坚定的声音,梓颜唇角带笑,摸了摸婴齐的脑袋。 婴齐靠到她身上,压低声音道:“孩儿知道啦,皇兄是婴齐的父皇,以后婴齐要做皇太子。” 梓颜笑着点点他的鼻子,只听伽楠道:“朕与众卿开诚布公,最终果然没有失望,着即下旨册封文氏为皇后,寿王为皇太子,天下张贴榜文一月,为皇后正名。” 群臣无奈地磕头跪拜:“恭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场与朝臣们的论辩,可谓旷日持久,持续了整整半年,今日以伽楠的胜利告终。 随他回京,梓颜本坚持别宫另居,能常伴他和婴齐左右就行。 “虽说子不言父过,但天道伦常不可更替,将此诏写成祭文,于先帝陵前焚化。” “臣等遵旨。” “钦天监择吉,朕要以千里红妆,迎娶皇后。” 梓颜凝目在宝座旁的五谷丰登御制诗青玉如意上,摇头轻笑:“傻话,什么叫千里红妆?” 侍立在侧的五福谄媚低头:“娘娘天大的福惠,皇上恨不得以万里江山做您的陪嫁,奴婢恭贺娘娘正名。” 殿上响起文泰幽幽唱出的“退朝”声,梓颜牵起婴齐的手,立于帘后相候。 自从伽楠找到她,须臾不离左右,便是上朝,也定要她于帘内静坐相陪。 梓颜初时觉得他样样出格,然而一日日的坚持,从最初的群情汹涌,到如今无奈接受,她才发现其实也不是那么难。 不等内侍卷起黄绡纱帘,伽楠就揭帘走了进来。 婴齐仰起小脸崇拜地望着他,大声唤:“父皇!” 伽楠含笑低头抱起他,在脸上啄了一口,道:“乖,到皇祖母那里去。” 婴齐握起小拳头,露出愤愤之色。 父皇什么都让他敬佩,就是老跟他抢娘亲,昨夜睡着的时候,他记得明明窝在娘亲怀里,今早醒来的时候,已经独个儿在寝殿里了,前去寻娘亲,竟被宫娥挡住。 婴齐心里很不高兴,然而父皇已经将他往内侍手里交。 婴齐哧溜下了地,撒丫子往外跑,父皇不喜欢他,雅各叔叔喜欢,他才不要在这里看父皇的脸色。 孩子心底的呼声:父皇您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老做一些孩儿都羞于做的事呢? 梓颜见儿子跑得快,很是担心,忙唤道:“婴齐慢些……”匆匆追了出去。 伽楠不好拦着,只有紧跟在后头。 一家三口一前两后跑进了御花园,雅各特木尔坐在花园琉璃八角亭之上看得清楚。 她的面上,是他几乎不曾见过的明媚开朗,眉梢眼底带着春风,为这萧瑟的季节添上了艳丽的色彩。 雅各特木尔眯起眼,唇角一牵,露出了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