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秘道走了大半个时辰,我们终于重新回到地表。此处已经在山外,离开那秘密基地十万八千里了。我的方向感一向不强,加上一直在秘道里不见天日地转来转去,自然此刻搞不清楚身在何方,只是不能不佩服这秘道的隐秘。 出得秘道,郑睿便吩咐众人各自散去,不论对清廷来说,还是对冯锡范等人来说,众人集中在一处未免太过张扬。 一路走来,市镇已在前方视野中出现,在那里,郑睿自要跟自己的人联系接头,我们也该走自己的路了,不管各人的心思如何,分别之时终究到来。郑睿痴痴地看着我,眷念而决绝,痛苦也解脱,千言万语,却只是凝聚在眼波流转间。我注视着他,万般滋味不住该如何自处,那汹涌而来的情感是那么强烈,压在我心头让我无法呼吸。我逃避似的转开头去。 “走吧。”容若轻轻说着,月梅扶住了我。 “你……保重。”我最后凝视着他,过了今天,我们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你也是。”他深深叹了口气,振作起精神。 是该断了。我转过身,深吸口气,断然而去。 然而走出不到五十米,忽然一群蒙面人冲出来,一言不发就动起手来。郑睿等人固然是他们攻击的目标,我们三个未走远的人也成为他们袭击的对象,眨眼之间就陷入他们的围困中。 “快回去!”容若是我们三个之中唯一会武的人,见状迅速做出判断,让我们回头跟郑睿的人马会合,以获得一臂之助。 我深知其中厉害,不敢托大,跟月梅两人转身就跑。然而郑睿那边也是以寡敌众,情势吃紧。他的人手已经分散,敌人又为数众多,难免有些捉襟见肘。我们不敢靠得太紧,只能东躲西藏,好不狼狈。 三个蒙面人围攻郑睿一人,打得难解难分。郑睿本事不小,以一敌三也毫不退缩,但他身体刚刚复原不久,不擅久战,慢慢地便也有些吃力。一个闪神,身后一人突然向他背心递出一剑,他被前面两个人缠住,脱身不得,眼看便要中招,却突然横里穿过一把剑来,挑开了那背后的攻击。郑睿双掌齐发将前面两人逼退半步,抬眼觑去,竟然是容若敢来解围。如今形势严峻,我们双方只能联起手来,否则凭容若一人,绝不可能带我和月梅突出重围。 两人对视一眼即了解了对方的心思。容若固然要借他们的力量保我们的安全,他本身高超的武艺对郑睿他们来说也是宝贵的战力,况且郑睿是绝对不希望我受到伤害的。 于是容若和郑睿携手对敌,我和月梅则继续东躲西藏,尽量不要妨碍到他们的拼斗。容若的武功跟郑睿差不多,有了他的帮助,郑睿一方虽然连连损失,但究竟还是慢慢把颓势扭转了过来,眼见蒙面人一个个倒下,形势已经大有好转,我和月梅终于可以站定喘口气。 郑睿一方也是死伤惨重,如今能够战斗的不到五人,地上死尸遍布。舒荷紧紧跟在郑睿身边,为他清除来自身后的袭击;容若跟他并肩,并不时为剩下的他的手下解围。我不敢靠近去,拉着月梅反而退后了一些,就怕成为他们的累赘。然而我们不动还好,一动,立刻引起了几个蒙面人的注意,他们对着身前的对手虚晃一枪,转身就向我们袭杀而来。 我吓出一身冷汗,拉着月梅就开跑,左钻右窜,却始终无法摆脱蒙面人那染血的剑尖,我不敢呼救,万一令容若他们分心,岂不罪过? 然而郑睿却是随时随刻注意我的情形的,此时发现了我这边的危机,急忙发狠招逼退了跟他对手的人,飞身向我这边救援。幸亏他来得及时,我们正巧被蒙面人逼入绝境,眼看就要一剑穿心的时候,他赶到了。 招出狠厉将蒙面人毙于剑下,却毫不在乎将自己背后空门大开,阴毒的暗器带着尖锐的风声袭来,他无暇转身应对。 只听一声闷哼,却不是来自郑睿,而是刚赶过来支援的舒荷。她代郑睿承受了那致命的攻击,扑倒在地,鲜血大量涌出,瞬间便****了地面。 “舒荷——”郑睿大惊,顾不得许多扑上前去,将她抱进怀中。 “公……公子,你……没事吧?”舒荷早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然而一心挂念的,却仍然是郑睿的安危。 “没……没事……”郑睿抓着她的手,眼眶迅速湿润了。 那边,容若终于料理完最后的敌人,走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疑惑地望向我,我黯然摇了摇头。 “舒荷……你忍着点儿,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郑睿轻声说着,声音中有着一丝颤抖,小心翼翼就要抱起她。 舒荷艰难地抬起手,制止了他,扯出一抹带血的笑容,凄然道:“不……不用了……公子。”她努力伸出手,却始终无法触及近在咫尺的郑睿。 郑睿含着泪,将她的手贴在脸颊上,颤声道:“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去找大夫,马上就会没事的。” 舒荷摇了摇头,虚弱地笑笑:“没用了……公子,”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有了些血色,一抹嫣红让她美丽的面容更加俏丽,看着我们的眼中却倍感辛酸。 “公子……你一定要……一定要……幸福啊……!!”说完这几个字,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从此再不动弹。 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滑下眼眶,郑睿就这样抱着舒荷的尸体,凝视着她嘴边最后那丝安详的微笑,仿佛是痴了。 “郑公子……”我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可说的话。 “元武走了,舒荷也走了,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最后跟我并肩的,却是这毕生的敌人。”他喃喃地说着,声音中是透彻的空洞。 “郑公子……”我又叫了一声,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妥,有点不安的心情浮起。 他继续说着,不知是对我们说,还是自言自语:“我这些年都看到了什么?一心为郑家打算,然而时时刻刻想要我性命的,却也正是郑家人;苦苦追寻不可求的人,却让真心相对的人枉送了性命。”他长叹了一声,苦笑道,“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如今康熙的治世国泰民安,比起大明不知好了凡几,然而我总认为那是未开化的番邦外族,我大汉民族才是真正的人间正道继承者,天命所在。然而事实是……” 我默然无语,只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正是这些汉族士子眼中的“番邦外族”,统治了中国二百多年,直到列强的炮火轰开了中国的国门。 “你们走吧。”他凝立半晌,抱着舒荷的尸体站了起来,淡淡地对我们说道。 “可是你……”我仍有些不放心。 他苦苦笑了,笑容中有着自嘲:“放心吧,我不会做什么的。太多年了,我封闭自己的双眼太多年了,是时候,睁开眼睛看看这真实的人世了。执意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让我失去了太多,我不会再让同样的错误发生。反清复明,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我不会再将生命浪费在这种虚幻的梦幻上,大千世界,还有比这更值得留恋的事不是么?” 我从来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马么执着、那么坚定地想着自己的理想迈进,不由一时之间愣在那里,心里五味杂陈。他的字字句句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来到清朝后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我是否也封闭了自己的双眼呢?为了保护自己,闭上双眼,对自己说这样就是最好的,活在自己设定的、自认最好的梦幻之局中,伤害了最爱的人,失去了珍贵的朋友。合上眼睛,原来如此,原来自己竟然错了这么多…… 再次睁开眼,我透达着,笑看着郑睿:“你说得对,不能再活在自己的梦幻世界了。你,多保重。”同样的话,凝注的感情却跟上次有着天壤之别,仍然是离别的叮咛,然而此刻,我相信我们必然都会过得很好。 郑睿回视着我,温柔地,爱怜地,轻轻说道:“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