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他们几个被困在耳房,虽没人绑着他们,却有一名姑姑领着数名太监看着。彩霞已经到主屋那边去,玲珑真心期望她能安慰拢香些。皇后手段果真雷霆万钧,来云絮斋的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像木头人一样,不与任何人多言,看守他们的就直挺挺地守着,门外脚步声杂乱,可想主屋那边应该是乱作一团,却不听见任何人喧哗,只有拢香痛苦的呻吟那样清晰,让人心颤。 拢香禁足时外面是派有人把守的,金氏来抄检也就罢了,这群人这样大张旗鼓闯进来,皇帝难道真就不管一丝一毫么。玲珑真希望那些经常出现在小说电视剧里英雄救美的情节能在云絮斋上演一次,希望皇帝能多怜惜拢香一些,哪怕派一个人来瞧一眼也好。 也许皇后真能一手遮天瞒住皇帝,也许皇帝对拢香一丝怜悯也没有了,玲珑期望的最终不会出现。 她只能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拢香正在生死关头,不管是面对来自皇后的威胁还是分娩的痛苦。这些人突然闯进来,身边现在除了彩霞没有任何一个云絮斋的人在,想必她也能猜到出事了。 玲珑咬着唇,心思电转,眼下最要紧的是拢香是否能把胎儿生下来,她最近一直压抑着自己情绪,以致动了胎气早产,如果连生产这一关都过不了,其他就更不用说了。只能先把孩子生下来,其他的,或许还能谋些转机。 这一小撮人的领头人,是一个穿着青衣的姑姑,玲珑从未见过。太监们都站在四周,只有她坐在门边上,玲珑思索片刻,最终心一横对青衣姑姑道:“这位姑姑,求您让小的到主屋去侍奉采女。” 青衣姑姑眼皮子微微一抬,神情冷漠。廖姑姑他们没想到玲珑会忽然开口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人在背后担心地扯玲珑衣服。 玲珑见青衣姑姑不理,看样子不打算与她对话,也不气馁,跪在她面前磕个头,脑袋触及冰凉的地面,“咚”地一声响,“姑姑,求求您让小的去主屋侍奉采女。你们人多,小的只一人,即便想坏你们的事也无能为力。采女现在正在危急关头,身旁又一个亲近人也没有,还望姑姑能让小的为采女尽一尽主仆情分。小的只求陪伴在采女身边,绝不会做不该做的事说不该说的话。” 青衣姑姑对玲珑的恳切熟视无睹,眼皮子垂下去,像是打定主意不理会玲珑。玲珑正要再求,外面有一个小太监推门进来,在青衣姑姑耳边窃窃私语几句,青衣姑姑眼睛微眯,似在扫视被困在耳房的众人,然后站起来,指着廖姑姑硬声音道:“你,跟他到那边去。” 廖姑姑和玲珑都懵了头脑,那边指的自然是主屋,廖姑姑愣愣站起来。 他们怎么会突然要廖姑姑过去,难道事情有变或是拢香有危险? 玲珑顾不得许多,双膝挪两步上前,到青衣姑姑脚边,抬头恳求道:“姑姑,求您也让小的也一同过去,求求您!” 青衣姑姑朝那小太监点点头,廖姑姑被带走,玲珑大急,想再上前求,不料她才动,身后便有两个人上来压住她。 “姑姑……啊!” 她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咔哒”一声响,左脚踝传来钻心剧痛,疼得她的声音都变了调。身后的人一松手,她便跌瘫在冰冷的地面上,翠鸣忍不住扑上来扶住她,她的左脚被人拧断了。 青衣姑姑这才低下身来,捏起玲珑的下巴,轻视道:“你这丫头眼里一看就知道不安分,我怎么能让你过去,”又对屋里的人大声道:“你们都看到了,都给我乖乖呆在这里不许动,若有不安分的想耍花样的,可就不是断一条腿这么简单了。”说完又睨了玲珑一眼,坐回原来的位置,云絮斋的宫人无不噤若寒蝉。杀鸡儆猴,果然是最有效的恐吓手段。 翠鸣紧紧抱住玲珑缩在角落。左边脚踝的疼痛如浪一般层层袭来,很快玲珑就疼得汗湿了衣裳,她的身体多半靠翠鸣支撑才能勉强坐起,忽而感觉额角有湿意,艰难抬起头,原来泪水已经漫湿了翠鸣的面颊,但她还在极力忍耐,没哭出声。 拢香的呻吟一直没有停,依稀传来稳婆太医他们的焦急的声音。玲珑咬着牙闭上眼睛。 后悔,不甘,担忧,统统涌上心头。难道真的无力回天,难道这就是弱者的命运?即便她们提前看出彩霞的背叛,也不能挽回局面么? 她知道宫廷是个弱rou强食的世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其实在哪里又不一样,当初无奈入宫,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往后的日子就会如何暗无天日了。事实上她在宫里也感受到了温暖,也享过安稳,但这些温暖以及卑微的安稳总是保不住,玲珑脑海里忽然出现了怯弱的蕊香,那日枉死的画眉以及满眼怨恨的剪雪的身影。 拢香也好,玲珑自己也好,当初在司衣房的宫女也好,大家明明都为生存努力着,平凡庸碌,却无愧于他人,但她们都没有保住自己珍贵的东西。玲珑自己呢?不过是想尽自己的能力报答拢香的恩情,然后出宫去和家人团聚,同样平凡,同样无力。双手紧紧握着自己的衣角,只想忍着,不要在这些加害拢香的人面前哭出来。 想抢走拢香孩子的人最终没有如愿以偿,然而拢香却在竭力诞下一枚女婴后逝去,玲珑甚至没能与她说上最后一句话,原本拢香生产是要准备产室的,但由于拢香被降位禁足,产期又提前,连产室都没来得及备好,她在她平日休息的暖阁里生下那个瘦弱、啼哭起来还不如猫叫声大的孩子。 拢香没诞下皇子,那些人都走了,彩霞也跟着走了。屋里浓重的血腥味连含雪的北风也吹不散,层层帷幔后面,拢香合眼躺在榻上,恍惚间竟让玲珑觉得,她只是睡着了,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她曾伺候她入睡的样子,安静地合眼躺在榻上,三千青丝散在枕边。 拢香最后的表情很安详,姣好的面容,只是惨白了些。玲珑捂着脸,热泪夺眶而出,只觉瞬间浑身都没有力气,猛跌坐在地上。 身边的人,平时你也许不会感觉到自己与她或是他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时常见到,只觉得稀松平常,直到她(他)离去了,你才会发现,平日里你以为自己没在意过的关于她(他)的许多事情许多细节都是清楚刻在记忆中的,失去的已经找不回来。 玲珑在失声痛哭时,想起自从她进宫,每一次她的悲伤都有拢香在一旁陪伴安慰,如今,那位一路指引温柔照顾她的温婉佳人,就静静睡在她面前,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温柔轻拍安慰她。 悲伤和愤恨,让玲珑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会昏死过去,但她终究没有,老天也没再给她逃离现实的机会。 拢香女儿潺弱的哭声传到耳中,她转身,见廖姑姑他们也都泣不成声,小宝宝躺在稳婆的怀里,也许她也知道自己没了母亲,明明力气小却哭个不停。 是了,她现在不能倒下,拢香的女儿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她的生母在生下她时又处在那样不堪的境地,她不能让拢香拼尽生命生下的孩子活不下去。 拢香死时还是采女的身份,尽管死前无宠,死后还能有一副棺椁,只是临近岁末,宁采女又不是宫中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内侍监和尚仪局只派了几个人草草把她的丧事办了。云絮斋中挂上白幔,玲珑他们只能站在门口目送她的棺椁远去。 玲珑没跟去替拢香守陵,内侍监的人说,她不是拢香自家中带来的陪嫁,且现在她的主人变成了尚在襁褓的公主,所以不能出宫守陵。 居然又近除夕了,玲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短短数日间,云絮斋已是人走茶凉。她总觉得,转头似乎还能看见拢香淡然坐在窗前软榻上,手上随意卷着一本书,托腮静思,似乎下一刻她忽而想起什么,便会唤玲珑的名字。不过数日,云絮斋内所有的繁华与柔情都如一场梦一般,尽随风消散。 玲珑的脚踝后来是郑夏公公帮接上的,多亏了他有这么一手,不然玲珑的左腿可能从此就废了。不知是否因为治疗时耽误了,许多天过去了,她还是觉得很疼很疼,不靠翠鸣扶着再拄着拐杖根本站不起来。 腊月里宫中各处都繁忙异常,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小小采女没了,也没有人注意她早产的女儿。也许是有人注意到的,但没人敢来理睬。 廖姑姑说,按例生母去世的皇子皇女该由别的嫔妃接去教养,拢香过世大半个月,没人来接养她的女儿,皇后是中宫,这事本该她管,但她除了让内侍监派了一名乳母过来,便不再对小公主有任何安排。如果一直没人把公主接去,她真正要变成没娘的孩子,单靠玲珑他们几个,即便能把她养大,也不能让她“成为”公主,过上公主应有的生活。 一天一天过去,时间越久,就越让人发愁。夜里把小公主哄睡,廖姑姑、玲珑、翠鸣还有郑夏在灯下商量对策。 翠鸣道:“从前与采女交好的人中,只有徐才人,她应当愿意收养公主的。” 廖姑姑却不赞同:“徐才人为人直爽,与采女交好,她就算愿意抚养公主,如今恐怕也抚养不得。”徐氏一门与上官氏联系密切,睿王那件事中被视为大皇子的党羽,徐才人的父兄皆因那件事撤职的撤职入狱的入狱,徐才人也像拢香一样,救人心切去找皇帝求情,一样被皇帝驳回禁足,因此拢香落难这些日子,她无法伸出援手。 眼看徐才人在内廷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她娘家又与皇后娘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确不是收养拢香女儿好人选。 小公主的爹是靠不住的。 其他人呢?皇后那里是肯定不行,她与拢香没有仇但拢香的死与她脱不了干系,她不会养拢香的女儿,甚至懒得安排一个无子女的后妃来抚养拢香的女儿,这些日子以来她的态度分明就是想留着小公主自身自灭。 阮贵妃也不行,拢香生产前她还对拢香怀有极大的误会,现在也许还恨着拢香吧,拢香的女儿她怎么会肯养,不仅不肯养,内廷除了皇后以外,属她说话最有分量,这些天过去了,也没见她为小公主说过一句话,全然无视的态度。 说起来真令人心寒,能决定内廷生杀大权的三人都选择漠视小公主,其中还有一个是她的亲身父亲,他们都不理小公主的死活,还会有谁敢收养小公主? 众人都犯愁,最后还是廖姑姑犹犹豫豫说出了一个人:“也许,咱们可以去求求惠妃娘娘。” 大家吃惊道:“惠妃?” 廖姑姑叹口气道:“我也不敢确定行不行,听说早年惠妃娘娘小产,流掉的就是个女孩儿,从此以后再也没怀上孩子,若是惠妃,也许会可怜我们小公主。” “可单凭恻隐之心,惠妃未必肯触皇上,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的霉头来收养公主啊。”郑夏担忧道。 廖姑姑也知道这位小公主现在是不能让那些能定人生死的人融入眼的,她点头道:“惠妃娘娘的确未必愿意触这个霉头,可现在宫里能触这霉头的只有惠妃娘娘了。” 当年荣宠盛极一时的惠妃,虽急流勇退,很少出漪澜殿也不爱管内廷这些纷争,但以她的家世和地位,算是内廷现在唯一能与皇后以及贵妃抗衡的力量了。 忽然,一直沉默着的玲珑开口道:“我去求惠妃,明日就去求,求她收养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