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以为,只要自己够坚强,机灵些,不管遇到什么事,凭着灵魂多活那么几年,她总能应付得来。如果有痛苦不能反抗,那么就好好忍耐;如果遇到难题,那么就用心解决。入宫,她一直是幸运的,一开始就得到拢香的青睐培养,后来有刘司衣的间接庇护。即使以后真的出不去,安分守己地活下去,应该也可以为自己挣到不错的前程。刘氏和拢香便是她未来生活的榜样,她认为自己再不济,在宫中也可以做个管事姑姑,这样她会很满足。 但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是否有命去挣这样的前程,新年时她才下定决心要好好活下去,现在看来那决心多么可笑。她下定决心就能活么?如果说蕊香的死让她觉得悲凉,那么画眉的死就是让她看到了宫廷里卑微宫人最残酷的结局。死生不由己。玲珑并不是个足够勇敢的人,穿越前她就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凡的一个,穿越后生在普通人家,若是没有入宫,她的一生也会如前世那样平凡吧,像桑海中的一滴水,能融入众生最安稳平顺的命运中。要是有人向她逼问刘氏的情况,她根本答不出来,与其受尽折磨死去,还不如自行了断。她的勇气,只止于此。 玲珑脑子里尽是恐惧和死生大事,不觉被领出那排低矮牢房的范围,走了许久,她才发现耳边早已没有了那些充满哀怨的呻吟,唤她出来的太监走在前面,身旁还有个提灯小太监,她并没有被束缚着,也没有人拧着她,他们走的这条路,不像是去刑房的,而是普通的宫室之间的小道。他们这是要带她去哪里? 玲珑悄悄顾盼左右,旁边的小太监面无表情,前面的也看不到脸,心里一片迷茫。忍了许久,最后壮起胆子怯声问:“这位公公,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开口才发觉嗓子疼得厉害,那声音连她也听不出是自己发出的。 前头的公公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道:“跟着来就是。”说完继续向前走。玲珑愣得挺了两步,身旁的太监推了她一把催她跟上,玲珑只能默默跟着。 绕过许多宫室间的小道,过了几座桥,又上了回廊,玲珑本来不识得路,又是夜晚什么都看不太清,本还有心记记来路,最后放弃了。又出了回廊行了一段,前面一处建筑隐隐有灯火,走近方见是一处院门,门边四瓣菱花窗都积了雪,门口站着个穿棕绿色袄子的姑姑,提着灯笼似在等他们。那姑姑老早就看见他们,见他们走近迎上来:“人带来了么?” 太监点点头,那姑姑显然也看到了玲珑,玲珑心里彻底没底了,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得,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她统统不知道。 那姑姑似乎看出她的迷茫和害怕,柔声道:“就是她了吧,这天寒地冻的,还是快进去吧。” 太监点点头,招呼跟着的小太监和玲珑一同进去,临时问了一句:“皇上呢?” 姑姑顺口答道:“已经同御女歇下了。” 玲珑心里咯噔一下,皇上?御女?她首先想到的是她进宫最先伺候过的赵御女,当初在配室为她清点衣物,也算是伺候她了,可是马上就知道不可能,那位赵御女早死了。现在是什么状况,玲珑已经完全不能猜测了,她只能愣愣的被那个姑姑领到一处厢房内,厢房里点着一盏灯,还竖着一架屏风。 那姑姑道:“今儿晚了,你洗一洗把这身衣服换了,歇下吧。” 玲珑口干得厉害,问道:“姑姑我能先喝口水么?” 姑姑又道:“快去洗一洗吧,水和吃食都备着了,洗完再吃。”玲珑才注意到她一直皱着眉头,明白过来,自己在牢房里待了这么长时间,身上的味道一定不好闻,脸唰地红了,不再说什么,转到屏风后面。 屏风后放着一大盆热水,旁边的架子上挂着换洗的衣服,还放着皂角之类的清洁用品,玲珑三下五除二把身上的衣服去掉,以最快的速度全身上下清洗了一遍,那身给她换的宫装有些大,玲珑把裤脚和衣袖别好才走出去。 桌子上果真放着茶水和点心,小太监进来把水和换下的衣服收走,待门一关,玲珑朝着姑姑福身,道:“这位姑姑,玲珑今日蒙你援手相救,无以为报,在此先多谢您了?” “哎呀,姑娘这是做什么?”姑姑被她的举动惊到,上前要扶玲珑起来,玲珑坚持不起。 “敢问姑姑当如何称呼?” “我姓廖,姑娘不嫌弃,唤我一声廖姑姑便是了。姑娘的谢我可担不起,要谢啊,就谢谢咱们御女吧,是御女求了皇上把你接到这的。” “廖姑姑安好,姑姑可否告诉我,这里是哪里?” 廖姑姑扶玲珑在榻上坐下,笑眯眯道:“这里是云絮斋,是皇上赐给宁御女的居所。” “宁御女?”玲珑瞪大了眼睛,在她认识的人当中,是有一个姓宁,而且与她关系匪浅,可是,御女不是皇帝妃子的名号么,原本叫宁妤的拢香不是嫔妃啊? “哪位宁御女?” 廖姑姑奇道:“御女从前不是与你同在司衣房么,怎么你竟不认得,亏得御女还求皇上让你到身边伺候。” 玲珑惊得目瞪口呆,同在司衣房的宁御女,是拢香么?怎么朝夕间,司衣房几乎倾覆,而拢香却变成了宁御女? 那晚玲珑又是彻夜未合眼,尽管睡着软榻,她还是僵了一夜,眼前不时浮现画眉临死前的画面,剪雪的眼泪和玉燕的背影,甚至想到了事发前司衣房宫女们一起打雪仗的情形。早上起来,天还没亮,廖姑姑说要去伺候皇上,眼见玲珑气色不好,担心道:“姑娘昨夜没睡好?” 廖姑姑是个年过四十的女人,打扮的简单得体,身上还穿着昨夜见的那身袄子,头上用扁头把发髻绾好就不再有别的装饰,她体态较圆润,饱满的脸颊上略施薄粉,皱纹不多,用脂粉修饰过后就更不明显了,除了略微有些脂粉味,她身上没有别的什么甜腻浓香,不知为何,这一点让玲珑觉得很亲近。玲珑摇摇头,廖姑姑也无话说,只得叫她再多休息一会,自己先去服侍御女起床。 她走后,玲珑从榻上爬起来,穿上衣服洗漱好。她昨晚上睡在云絮斋一处厢房,离正屋不远,趴在窗口可以看见宫人在天井来往穿梭。终于听到一声“皇上起驾!”,玲珑看见那个明黄的身影前后簇拥着仪仗太监宫女数人,穿过天井而去。后来回想起来,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天子阵仗,虽然只是临幸嫔妃,但当时却完全没有心思去感受天家威仪,只是心心念念等着另一个人。 果然,皇帝走后不久,廖姑姑推门进来,见她梳洗好坐在榻沿,一愣:“姑娘自己起来了?也好,御女要我找你过去呢。” 玲珑跟在廖姑姑身后穿过廊子,雪已经停了,地上房顶上都积着厚厚的白雪,一些树枝被积雪压断,还搬掉在树干上,院子里有两个太监清理积雪,正房屋檐下也站着个太监,却不是玲珑昨天见的那个。 “嘿,廖姑姑来了,这位就是玲珑姑娘吧。”太监笑道,玲珑屈膝行礼,太监打起帘子,一阵温软香风袭来,玲珑从寒冷的户外进入暖屋,反而打了个激灵。隔着雕花槅扇,她看见一位身着华衣的女子,高高在上端坐着,身旁站着奉茶捧香的侍女。 玲珑近前几步,想确认那堂上端坐的是不是拢香,没注意踩到长出的裙子,脚下一软,噗通跪下去,料想膝盖触地的疼痛没有传来,双臂被向上拽起,抬头见走在前面的太监,估计听到动静马上回身拽住她,上面的人已经起身疾步走过来,扶玲珑站稳,向其他人道:“你们都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唤。” 声音是拢香的声音,却让玲珑听着有几分陌生。 太监和两个宫女退出去。玲珑只见眼前淡蓝色泛着柔光的布料,触手柔滑,慢慢抬起头,看见拢香关切地看着她,像从前一样,她记得,得知蕊香死去消息的那晚,她也是这样看着她,眼里有担心和怜惜,但是又有什么不同了。 拢香的黑发,平日爱分为两股梳简单的双丫髻,她头发多而长,脑后往往还会留出一部分,垂在身后扎起来,如今却都盘在头上,用玉簪子固定;还有,拢香身上一般穿着普通的宫装,就是每个人都一样的制服,因为品阶比玲珑高,所以她的衣服比玲珑的好看些,领口和袖口都绣有细细的花纹,而如今,她身上穿着一件秋香色的长衫,外面罩着蓝地绣黄萼白梅的褂子,腰间系着鹅黄缎掐牙裙,光华秀丽;还有……还有其他地方也不同了。 她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终究没说出来,只见拢香神色哀戚。最后她哇地一声倒在拢香怀里大哭起来。 这是她对于这几天遭遇的宣泄,她的恐惧、悲愤和伤痛,全都顺着她的眼泪流出来。不知过了多久,玲珑觉得自己的肺都哭得疼了,内心却渐渐平复下来,支起身子问道:“拢香jiejie,你怎么成了御女了,司衣房的事你知道么?大家都被关起来了。” 拢香点点头,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颊流下:“我都知道,徐才人是在含象殿流产的,皇上非常生气,后来查到司衣房,刘司衣……司衣大人她,已经过世了……” “什么!”玲珑以为刘氏的境况至多不过与被关押着的宫女们一样,没想到她早已不在。 拢香深吸口气,道:“徐才人突然小产,内侍监的人在徐才人衣物上发现大量温辛活血香料,司衣大人说所有熏衣的香料都是特别配的,可是查到香料房的时候,关于新配香料的记录却都没了,后来发现夏才人宫里有大量活血的药材,又有人揭发说司衣大人近来与夏才人来往甚密……” 刘司衣与夏才人来往甚密,可不是,在外人眼里也许就是如此,只有司衣房里亲近的人才知道刘氏无奈。可是那香料,玲珑分明记得刘氏谨慎地特地叫人配了适合孕妇用的香料专供徐才人熏衣,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有大量活血的香料呢。 闻香是否真能导致小产玲珑不知道,可是徐才人无故滑胎,又查出司衣房送去的衣饰有问题,矛头不就指向司衣房了么。难怪司衣房里的人都要被抓起来,恐怕在别人眼里,她们都逃不了干系。 “衣饰被查出问题后,皇后娘娘立刻下令绞死司衣大人,原因是从中秋一事到徐才人小产,司衣房屡次犯错,蓄意勾结宫嫔祸乱内廷,上一次已经额外宽恕,这回事关皇嗣,只能重罚。” 玲珑攀着拢香的手,靠她才不至于再度腿软摔倒:“jiejie,这……这还在年节,怎么就绞杀了。”如此雷厉风行,不顾年节忌讳,连个翻身的机会也没有。 拢香惨笑:“是啊,还是年节呢,可是皇后说皇嗣为重。昨天我求皇上,皇上说念着年还未过完,司衣房的其他人今天就能放出来,只是司衣大人……” 放出来,可是画眉已经死了,春雨不知去向,玉燕……玉燕现在怎样了?玲珑瞧着拢香耳上明晃晃的坠子,忽觉有些头昏,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花,耳边听见拢香唤她名字的声音渐渐远去,一头栽下去。 那是玲珑入宫以来头一次生病,说不清是冻的还是吓的,在她直面了一场疑云密布的宫帏之祸后,她的身体替她选了一种较轻松的方式渡过那几日难熬的时光。后来过了很久她才知道,司衣房的这次劫难,其实与皇后和贵妃的明争暗斗有关,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来这是一次权力角逐,在玲珑的记忆里,这却是一次残酷的劫难。 却道:“红消香断有谁怜”“天尽头,何处有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