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五年过去了。 这五年里,赤同并没有大的战争,因此住在胥李山的庄砚也过得很平静。 孩子以rou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长大了。他的性子越来越像阿塔儿,又是长在野外,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因为他只和母亲相伴长大,对庄砚却是十分的依恋。 庄砚看着他一天天大起来,心里无比的欢喜。不光是性子,连长相都越来越像阿塔儿了。那细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活脱脱就是从他父亲的脸上刻过来的。 “如意,这天眼看要下雨,你可别往外面乱跑了!”一早起来,见他又在摆弄自己的小弓,庄砚忙嘱咐他。 这孩子已是到了一刻不看着就要撒蹄子出去野的年纪。 如意嘻嘻一笑,蹭在庄砚身上撒娇道:“母亲,我去打只小兔,一两个时辰就够了,一定赶在落雨前回来。” 庄砚无奈地笑笑,俯身将他粘在嘴角上的米糕粉擦掉,说:“那你快去快回。只准一个时辰。” “哎!”如意欢快地应着,将小弓往肩上一挎就出门去了。 在林子里转了一会儿,很快如意就抓到了一只小野兔,高兴地拎着兔子耳朵准备回去了。在路上,却碰到几个人将他拦下。 他们都穿得奇奇怪怪的,身材高大,样子凶巴巴的。如意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心想,似乎不像是好人呢。 为首那个似乎是怕吓着他,故意做出和蔼的样子问他:“小子,你家在哪里?我们在这林中迷路了,想去讨碗水喝。” 如意想,这几个人长得凶巴巴的又不像好人,母亲一个人在家,可不能把他们带回家去。得把他们引到别处去才行。 这样盘算着,如意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给他们带路。 为首那人见这孩子一直不说话,有一种和年龄不符的严肃,忍不住逗他说:“小子,你家是这山中的猎户吗?” “嗯。”如意板着脸应了一声,远远看到前面到了附近猎户设下的陷阱,便加快了步伐。 直到把那一众人都引到了陷阱里,如意飞快地一脚踩开旁边隐着的机关,忽然一张大网从地上哗地一下吊起来,将那几个人都给兜住吊在了半空中。 那几个人突然被袭击,都有些慌乱。为首那人镇定了一下,发现竟然是这孩子在捣鬼,忍不住骂道:“小子,我们跟你又无仇怨,你做什么害我们?” 如意凶巴巴地说:“我才不会带你们去我家呢。你们呀,就乖乖呆在这网兜里头,等着附近的猎户来收猎物吧。”说完嘿嘿一笑,满意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大摇大摆地往回走。 可是小小的如意哪里晓得,那些人身上都带了刀子的。 他们纷纷摸出怀里的刀子开始割那网兜,很快就将网割破,一众人纷纷掉落到地上。 如意走出去不远,听到动静回头一看,见他们都已经落地了,吓得忙飞奔起来。 可是他哪里跑得过那些人。转眼间就被追上,被那为首的人一把拎了起来。那人显然气得不轻,恐吓他说:“好你个臭小子,你是不要命了!” 后面的人纷纷嚷道:“宰了他!宰了这小子!” “放开我!”如意在那人手上扭动着身体,却不得挣脱。此刻心里是真的害怕了。想到母亲还在家中等他,心想,若是我在这里被这些人杀了,母亲岂不要伤心?我这样整天惹母亲生气伤心,死了倒死了,可日后母亲老了孤身一人,没人在身边照顾她,她可怎么办呢? 为首那人正在思量要怎么小小惩罚一下这个年纪虽小心眼却很多的孩子,却听到远远的一个女子惊呼了一声:“不要!” 为首那人循声望去,见一个妇人远远地跌跌撞撞往这边跑来。心想大概就是这孩子的母亲了。 等到那妇人跑得近了,他定睛一看,却惊讶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庄……庄姑娘?” “阿部……”庄砚气息未定,却也呆在了原地。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 如意趁他发愣的空档,狠狠一口咬在阿部的手上。 阿部“啊”地叫了一声,痛得松开了手。如意趁势得脱,赶紧跑回到庄砚身边,唤了声:“母亲!你怎么来了?”心里却在疑惑,怎么似乎母亲和这坏人认识一般? 阿部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被那孩子咬破,渗出丝丝鲜血来。可他此时顾不得自己的手,倒是怕对面那妇人一闪就消失了,忙问:“庄姑娘怎么在这里?可知我家主人这些年多牵挂你么?” 他们果然是认识……如意疑惑地回头看向母亲,却看见母亲在听到他的那句话之后慌乱无比,仿佛恨不得立刻消失一般。他连忙张开双臂将母亲护住,说:“母亲别怕,有如意在!” 庄砚怕吓着如意,蹲下来反将他抱在怀里,对阿部说:“是如意太调皮惹到你们了吗?” 阿部这时才回过神来,对面这两人是母子呀。这妇人是已经另嫁他人了吗?他的心里闪过一丝不快。那他家主人这些年的坚守又有什么意思! 可是他再细细看那孩子,那眉眼,那生气时阴沉的表情,再加上刚才算计他们时那包了天的胆子,可不跟他们单于一模一样么! 想到此,阿部的脑子里仿佛火花一闪。 “这是我家主人的孩子?”阿部问。 庄砚沉默了片刻,抬头看了看如意那同阿塔儿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轻轻点了点头。 阿部一时又惊又喜,笑了出来:“这……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见庄砚面露犹豫之色,他立刻说:“我家主人如今是赤黎的单于了。已经……已经没有人能反对你们了。” “他……”庄砚心虚翻滚,眼中也涌出泪来,“他还好吗?” “好!”阿部开心地说,“他如今就在山下。这是最近开了春,近年又无战事,他便来边境这山里打猎来了。属下……属下这就去通报他!” “不要!”庄砚站起来阻止他。 阿部回过头,狐疑地看着她:“姑娘不想见我家主人吗?” “我……”庄砚在这一刻无比慌乱。她数次不辞而别,他…… “他还生我的气吗?” 阿部一听这话笑了出来:“哪能啊!若是知道你的消息,他该乐死了!” 这时如意扯了扯庄砚的衣袖,问:“母亲,他们到底是谁?” 竟把这孩子忘了!庄砚对他轻轻一笑,说:“这是母亲的故人。” 当山下营地里的阿塔儿听说阿部在山上找到了庄砚,惊得连手中的茶碗都打翻在地,激动得手也僵了,腿也不知道往哪里迈了,心里却恨不能变成一阵旋风,立刻去将她挟裹了来。 然而,想到她几年前不辞而别,他又安静下来,想,她愿意再见他吗?她当初费了那么多力气,只是为了离开他去过自己那和静的生活。如今,她愿意见他吗? 想了片刻,他轻轻问:“她……她可愿见我么?” 阿部欢喜得整个脸涨得通红,说:“哪里不愿呢!单于,这次不会跑了,你竟有个儿子呢!” “儿子?”阿塔儿有瞬间的茫然,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她给我生了个儿子?” “是啊,都已经五岁了!刚才在山上,我们可还吃了那小子的大亏呢!”阿部将手一伸,给他看那手背上依然清晰的牙印。 五岁……阿塔儿激动得手都在发抖。五岁……那就是那晚,就是那晚…… 他立刻说:“走!带我去见她!”走到门口又停住脚,突然磨叽起来:“我……我这样能见她吗?我跟五年前变了很多吗?” 这些年来,阿部是头一次见到自己的主人这么失态。 仿佛已经相隔了千年,当两人再次面对面时,竟是谁都不敢往前走出一步。甫一见到她的脸,阿塔儿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又迅速地模糊了。 “庄砚……”他口中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母亲……”见到这人,如意无端地竟有些害怕。他抓着母亲的衣裙,将身子紧紧贴在她身上。 阿塔儿循声看去,那孩子,那就是他的儿子么?他简直就如同一个天赐的神物般站在那里,发出灼灼的耀眼的光芒。 “阿塔儿……”庄砚早已泪流成河。 听到这声音,仿佛受了鼓励一般。阿塔儿两步上前,伸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将她温暖柔软的身体抱进怀中,他忽然觉得,这颗空落了多年的心,忽的被填满了。 他紧紧抱着她,轻轻说:“我好想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再也不要……” “阿塔儿……”庄砚已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捧住她的脸细细看了一番,二话不说狠狠吻了上去。 “母亲!”如意从没见母亲如此,顿时慌乱无比,伸手就要去扯阿塔儿的袍子。 一旁的阿部见了,连忙将他拉到一边,说:“小主人随我去别处逛逛。”说着一边抱起如意,一边将周围的侍从都遣走。 阿塔儿一把抱起庄砚将她抱进屋子里扔在床上。这女人,三番五次地离开他,害得他朝思暮想几乎要发疯,竟然还想就这么偷偷藏着他的儿子一辈子不让他知道!他要狠狠地惩罚她! 如意不满地问阿部:“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从没见母亲那么伤心过。” 阿部反问他:“你母亲同你说过你父亲吗?” 如意点点头,说:“母亲说,父亲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等我长大了,父亲就回来了。” 阿部笑着说:“那人就是你的父亲。” 如意不满地鼓起腮帮子说:“你骗人!母亲说我父亲是个大英雄,那人又不是。” 阿部又被他逗笑了:“那人啊,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大英雄。” 月上树梢,阿塔儿明明很累了,却睁着眼不敢睡。一闭上眼睛,就立刻睁开,去看身边的庄砚。 庄砚轻轻说:“睡一会儿吧。” 他搂紧她说:“我怕醒来又不见你了。还以为是自己太思念你做的一个梦。” 庄砚心酸地笑了一下,轻轻把头贴在他的胸膛上,说:“不会了,我不会走的。——你安心睡吧。” 到了第二天清晨,阿部将如意抱了回来。如意站在阿塔儿面前好奇地看着他,一会儿又看看站在他身边的母亲。 阿部在身后说:“小主人,快叫父亲啊。” 如意别扭地鼓着腮帮子不出声,心想,我又不认识这人,他看起来凶巴巴的,怎么会是我父亲…… 阿塔儿不说话,只看着他,这孩子同他一样黑黑的,长得结结实实,可那眼中透出来的倔强却是同他母亲一模一样。他默默想着,她一个人怀胎十月将他生下来,又抚养得如此好,该是吃了多少苦啊。这孩子从小没见过我,他会认我吗?在他的心里,父亲该是什么样的?会是我这样的吗?若他不肯认我,又该同他说些什么呢? 阿塔儿的目光令得如意心虚地低下头去,又想,真奇怪,虽然这人看着凶巴巴的,可是怎么却觉得想亲近过去?母亲同他那么好,他真的是我父亲吗? 庄砚见他父子俩只是互相对视着都不言语,便上前一步将如意的手牵起来,对他说:“如意,这是你的父亲。” 如意得到这样的肯定,抬头看了看她,又看看阿塔儿,在他灼灼的目光中突然心虚起来,终于开口怯怯了唤了一声:“父亲。” 只这一声,阿塔儿眼中一热,落下两滴泪来。他紧绷着的表情终于松开来,伸手将如意抱起来,紧紧抱住。 如意感到被一双臂膀有力地抱住。这拥抱和母亲那温柔的拥抱是如此不同,这便是父亲么? 他问:“你还会离开我和母亲么?” “不会了。”阿塔儿轻轻说,“我永远都会陪着你和你母亲,再也不离开你们。” 半个月之后,正是春/光明媚。芷珪城一片欢腾,赤黎单于终于要迎娶阏氏了。 在赤黎的历史上,从没有用这么隆重盛大的仪式迎娶过阏氏。阿塔儿令全芷珪所有的帐篷都挂上艳丽的红绸。从他的行辕门口铺开红毯,一直铺到芷珪入城处。婚礼上使用的马是清一色的良种大宛马,使用的器具俱是金玉所制。所有部落的王必携王妃家眷到芷珪观礼,周边朝贡的小国也须遣使臣前来,一同朝拜阏氏和小王子。阿塔儿要向全赤黎和周边国家宣告,他阿塔儿终于将这一生唯一心爱的那个女人迎回来了。她回来是要成为赤黎最尊贵的阏氏。 当王庭迎娶阏氏的一切礼仪物器都准备停当之后,阿塔儿遣了一个千人的队伍,由阿部和哥里达领头,到胥李山去迎接庄砚和如意。 那真是香车宝马,气势如虹。迎接的队伍由哥里达和阿部领头,从山下一直排到他们的屋门口,人人皆盛装跪地手持红绸。 几个侍女给庄砚装扮停当,哥里达手捧着一支系着红绸的金箭上前,说:“这是新制的单于金箭,单于说,此生对阏氏,终是归心似箭。” 庄砚接过来,见那箭头处一面刻着柯格阿塔儿,另一面,却刻着她的名字。 阿部又上前,递上一封书信,笑着说:“赤黎原是没有这规矩,不过单于坚持要将这个给阏氏。” 一旁的如意从没见过这阵仗,扯了扯庄砚的衣袖小声问:“母亲,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庄砚蹲下身拉着他的手温柔地笑着,说:“我们回家去。” 如意有些疑惑,又问:“回家?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吗?” 庄砚说:“你父亲所在的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一旁的阿部伸手将他抱起来,笑着说:“你是我们全赤黎的小王子,小主人。以后草原广阔,随你飞鹰走马,只要你父亲够得到的地方,都是你的家了。” 庄砚一笑,打开手中的书信,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