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知其率军到了尚州城,阿塔儿的大军早已撤去。只见到满城的缟素,城将冯远的首级被割去,尸体被悬挂在城楼上。 知其牵着马慢慢从城中道路上走过。满眼所见俱是疮痍。烧得只剩一片烟土的房屋,伤者人满为患的医馆,失去亲人的人家门中传出凄惨的哭声。 李霖赶上来对他说:“将军,已经把冯远好生安葬了。是柯格阿塔儿干的。” 知其冷冷一笑,说:“我听说他这一年多以来在漠北大营对抗北边的卢夏人,手段极为残酷,卢夏人都心惊胆战,听到他的名字如同听到恶鬼一般。” “是的,柯格密迪在漠北时听说已是能够制衡卢夏人。阿塔儿去了之后,在经历过几次重大战役之后,如今卢夏皇帝已经向赤黎俯首称臣了。” 知其在脑海中搜索着那个人的样子。从前庄砚在自己身边时,他从没有认真去回忆过这个对手的长相。可是如今见到这被他亲手所创伤的城镇街道,知其不由得细细去想。 他身材高大,眼睛细长,目光锐利。 他如同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影子,笼罩着那女子单薄苍白的人生。 不由得又想,那女人爱着的,竟是这样的男人。她那样温柔的女人,怎么竟爱着如此阴沉嗜杀的男人。 想到庄砚,他又有一丝伤感。那时,他又何苦对她说那样的话?毕竟也确实是他们利用了她。他是嫉妒了。没错,她怀着那人的孩子,他童知其嫉妒得想杀人。 “还没有她的消息吗?”他问身后的李霖。 李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话,低低说:“没有任何消息。” 知其转过脸去,沉默了良久,回过脸来说:“算了,不必去寻了。” 李霖有些愧疚,说:“将军,当时事出突然,没想到徐道良会将您关起来。属下惟恐他抢先一步一道奏呈送至陛下酿成大错,才不经您同意,布局诱杀了柯格密迪……” 知其挥挥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不必说了。柯格密迪是我们的强敌,我本也有此意。你做得没有错。” “可是却让将军和小夫人之间产生了隔阂……” 知其回过头看了看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还真以为她就这么给我做妾了?” 李霖一听倒诧异起来:“将军这是什么话?可不是大着肚子一直住在衡秋院里吗?”他心中念头一动,更是吓了一跳:“那孩子……” 知其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忧伤。他轻轻说:“不是我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城将府邸门口。知其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迎上来牵马的小厮,自己将双手往身后一背,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李霖被他甩在身后目瞪口呆。 这么大的事,这小公子竟然就闷声扛下来了? 到了晚上,知其一个人站在官邸内院的小楼下,默默看着下面的小花园。去岁除夕,那几个小婢女在此处扎孔明灯燃放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人还未老去,世事却早已变迁。 知其暗自叹了口气。人生都是自去岁春节开始改变的。彼时他站在此处,正是鸿翔鸾起扶摇直上九天之势,怎会想到今日站在这里,却意志消沉兴味索然,哪里还有跑马观花的心情。 直是为一女子,英雄气短了。 直是这一桩潦草情事,令他将人生都看穿了。 亦或是他过早得志,少年心承不得大富贵,由云端摔落之后,才陡生灰心? 总之,是回不去了。 过了几日,知其只是闷闷不乐,便独自上了街。不知不觉就走到琛园。昔日里雕栏画栋桃红柳绿的庄园,如今也只剩些断井颓垣。鞠为茂草,环堵萧然,知其不禁心生伤感。忆及去岁七夕佳节时,在此处同她牵手同行,头顶银河粲然,身畔烟柳画桥,又是何等欢乐。 真是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正在知其独自伤感之时,身后忽然有人用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知其回过身去,见是一位老僧,穿着打满补丁的百衲衣,脚踩一双几将破烂的芒鞋,手中挂着一串念珠。 知其见这老僧虽两鬓斑白瘦骨嶙峋,却慈眉善目,精神矍铄,连忙对他施了一礼:“老师父好。城中今如此破败,不知道老师父在此地做什么?” “贫僧行脚路过此地,见此地罹战火之创,众生哀苦,故而停留,为城中亡魂超度一二。”那老僧说话很慢,却声如洪钟。 知其听言又行了一礼,轻声说:“有劳老师父。未知师父法号?” 老僧面色沉静答道:“贫僧慧严。”又问:“小施主为何在此独自叹息?” 知其神色黯然道:“去岁和一心爱女子相游此园,园中还姹紫嫣红开遍,如今才得一年,却只剩得这些断井颓垣,那女子也不知去向。在下触景伤心,故此长叹。”说到此处他觉得同一个僧人说这些未免矫情,便自嘲地一笑,又说:“老师父身在空门,听我这样说,必是要笑话我这样的俗人俗念了。” 老僧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因爱故生忧……”知其又叹了口气说,“在下何尝不懂这道理。可是要撇下,又谈何容易。” 老僧说:“你我本就身在娑婆世界,若世界无娑婆,也就无黯然。自然身心不动如妙高山,不生异念。然而诸行无常,无生灭法,万事万物都得遵循生住异灭、成住坏空的规律。而真实的安乐永远来自解脱贪嗔痴后的内心寂静。” 知其听得痴了,追问道:“那如何才能解脱贪嗔痴念?” 老僧微笑着拨了拨手中的念珠,说:“涅槃经有云: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知其听他念了这佛偈,不解其意,又追问:“何谓‘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何又谓‘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老僧悠悠道:“佛性乃本有,烦恼乃本无。所谓三世有法,无有是处,乃佛性不继于三世也。” “佛性乃本有,烦恼乃本无?佛性乃本有,烦恼乃本无……”知其在口中将这两句念诵了两边,还是不解其意,继续追问:“佛性不继于三世又作何解?” “人生来有佛性,乃是本有;烦恼是后世熏习,为名欲权财所累,乃是本无。佛性无三世之分,故而恒常不变,生生不灭;而烦恼有三世之分,故有迁变流转,生住异灭,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烦恼有三世之分……”知其又问:“那要如何才能舍下烦恼,见到佛性?” 老僧一笑,说:“烦恼与佛性,如矿之于金。小施主如今被烦恼遮掩了佛性,自然心下茫然不知何往。但须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若小施主舍下尘念,自然烦恼全无。如能舍弃色相上的贪恋,不执著、不追取,是为照破。” 说罢,老僧回身离去,口中唱道:“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知其如蒙昧初启,兀自呆在原地,口中只喃喃念道:“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这般失魂落魄,直到天黑,知其才离了琛园,跌跌撞撞回到官邸。晚饭也没吃,一头倒在床上,耳边振聋发聩,全是那老僧离去时口中所唱。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