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因为罗清凤考中了院试第一,新年过得格外热闹,全村人自从上次同贺之后也跟罗家有了点儿往来,罗奶奶虽看不起农家,但农家的攀附巴结还是让她很有优越感,而对农人来说,罗奶奶的清高也有了凭借,两者相互作用下,罗家的门庭也不再冷落。 依旧是那一套祭祖惯例,再做下来,罗清凤的心境却有所不同,以前是嗤嘲那泛黄的宗谱,而现在,则有些明了为何在家境如此的情况下,罗奶奶还会对祖上的辉煌念念不忘,那也许是提醒自己铭记祖宗光辉,引以为指向的意思吧! 虞万两在拜年日登门造访,一到冬日她就胖得更加厉害,再穿上一身臃肿的皮裘,愈发如雪团一般,索性她肤白,倒也不觉得难看。 “奶奶,新年好!”虞万两进了厅堂便拱手问礼,笑容可掬。 “嗯,好。”罗奶奶和善地点了点头,招呼着虞万两坐下。 罗清凤在一旁陪坐,韶光给上了热茶糕点,就便立在罗奶奶的身后,罗奶奶拉着虞万两闲谈,从年岁几何到与罗清凤相识多久,问得很是仔细,一副关心样子。 “……家里生意繁忙,若非凤哥儿时时敦促,此次也无法得到这么好的成绩……”虞万两谦虚客套地说着夸奖罗清凤的话,罗奶奶在听闻“生意”二字时脸色微变,被罗清凤所查,正要说些什么圆场,罗奶奶已经开口问了:“你家里是做何生意的?” “我家生意广布,凡有利可图的,无不沾点儿,皮货,药草却是主营,这城中标有焱纹的,皆是我家生意。” 虞万两说着出示了随身小印,三个小火苗的中心书有“虞”字,这个纹章罗清凤见过好多次,城中小半数商家都属于虞家的,可罗奶奶却是第一次见,而这更坐实了虞万两为她所不喜的商家身份。 罗奶奶的态度冷下来,虞万两还不知所措,罗清凤暗自叹息着拉了她告辞,说要去给先生拜年,罗奶奶没有阻拦,却多加了一句“早去早回”。 “可是我说错什么了?” 一出门,虞万两便问道,她也察觉有变,但不知道为何变得这般突然,细想一下,自己似乎并没有说什么,那,难道是罗奶奶不喜欢罗清凤和富人做朋友,也不对啊,自己上次来的时候也未曾刻意掩饰身份,便是那身衣裳,一看也可知富贵了。 “没事。”安坐车上,看虞万两还有疑惑,罗清凤只好明说,“奶奶对我希望甚重,想要我在仕途上一展所长,听得你家经商,便怕我耳濡目染,也去经商了!” 这话意思婉转,却也明白,虞万两脸色也变了,说:“你以前不想让我来你家,是早知道这个缘故?” “我其实更怕奶奶干涉你我为友。”罗清凤说出心中隐忧,虽然她可以把罗奶奶的话当做耳旁风,过耳不闻,但若是她真的要干涉的话,总是被唠叨也是很麻烦的。 “那,若是她真的有一天说了,你会怎么做?”虞万两试探着问。 罗清凤斜靠车壁,白了她一眼:“她是她,我是我,我尊敬她,却不代表会唯唯诺诺,莫无不应。” 那也就是说阳奉阴违了?听到这样的回答,虞万两爽朗地笑了,有如此朋友,她原本不需要担心什么的,倒是李义章,“记得义章刚走第一年还有消息,现在又过一年,可还不见她消息,莫不是要就此断了联系?” “怕是有什么事耽搁吧,你莫忘了那块儿万两金砖,我记得她当时可曾送信说,此为三年之礼的,如今才过了几年,你便算计着要拿另外一块儿了吗?”罗清凤嬉笑着,掩盖了担忧,士农工商,李家怎样也是士家,怕是不许自家人折节下交的吧! “凤哥儿,先生原说你老成持重,怎么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是个调皮的呢?”虞万两伸手要扯罗清凤的嘴,罗清凤笑着躲闪,两个人在车上闹做一团,全忘了刚才的不快和担忧。 虞家在城中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了,凡是经商的,没有不知道虞家的,这般的声势,到了过年的日子便格外地热闹,来往借着拜年的名头套交情的,也是应有尽有。 罗清凤和虞万两从曲明家过来,便看到虞家门口的车水马龙,竟是连自家的驴车都挤不过去,“我看,我还是不去了吧,这样繁忙的时候,去了岂不是给你家添乱?” “胡说,她们才是添乱的!”虞万两板了脸,“我总说请你,你总说不来,我知你为人只是怕麻烦,可咱两人相交为好,便是我父母也早知我有个极聪慧的同窗之交,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算是什么道理?!这一回,你可不能推诿!不是年节,你说不好无缘无故来访,到了年节,你又说人多添乱,照你这般说来,一年到头,竟是没有一天合适的,哪里有这样说的,我都去了你家了,你也得去我家,我父亲可是早想见一见我的至交了,便是母亲,也总是夸你,年前我都夸了海口定要把你带来,现在都到门前了,你可莫要这般不给我面子!” 看虞万两似要生气,罗清凤也不再说不去的话,苦笑着指了指前面拥堵的大门,说:“这般人多,可怎么进去?” “这怕什么,你当我虞家只这一道门槛不成,咱们岂用跟她们挤,直接走内道便是了!”虞万两洋洋得意地吩咐一声,车子便转向了一道小门,打开来,一条容得下两车并行的巷道出现在眼前,不仅没有拥堵,反而冷情许多,来来往往都是统一服色的小厮丫鬟,见到车来,纷纷退避两旁。 见到罗清凤惊讶神色,虞万两得意地说:“这是我虞家自家人行走的巷道,与外面是并行的,也有大门二门之说,却不是她们能够进来的!” 车子在一道大门前停下,虞万两拉着罗清凤下车,“我已经打发人去跟母亲说了,咱们先去我父亲那里拜见!” 罗清凤今年十岁,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走在人家内院,被来往的小厮偷偷打量,还是有点儿发窘。 “父亲,这便是我的至交好友罗清凤了!”绣帘被两侧的小厮掀开,虞万两才迈步进屋就嚷嚷开来,屋里内眷正在谈笑着什么,不独一人,坐在主位的便是虞万两的父亲,华服俨然,腰襦上遍绣繁华,金丝红线灿若朝霞,红裙渐染,有祥鸟啄枝驾于祥云之上,底边则是海水纹路的蓝碧之色,极其华艳。 左二右三,男子两侧站着五位着粉色衣裳的,同为男子,皆做裙钗之美,罗清凤乍然相看,隐隐还有些古怪之感,村人家贫无钱,多半整装也不过一二发钗,而这里的头钗多有花卉,又及步摇,再有娴静妖娆不一而同,实在是…… 罗清凤低头见礼,掩饰了脸上的表情,飞快地回归现实,已经是在这样的女尊世界,实在不应该多想以前的常识,否则,便是自误了! 男子打量了一下罗清凤,抿嘴一笑:“这便是你总挂在嘴上的‘凤哥儿’,真是个齐整的孩子,看这份秀气也真是女儿家少有的,最难得是聪慧,那《劝学》本就不俗,又有集萃诗语,再加上荷下闲谈,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故事,可让咱们内院中的男儿多了不少遐思哪!” “原是无聊应景之作,难得伯父喜欢!”罗清凤彬彬有礼地回答。 “呵呵,可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男子言笑着,突有小厮进来说家主要过来,男子应了一声,看向目有喜色的五人,略有不喜,摆了摆手说,“得了,你们都下去吧,也别在这里立规矩了。” “是。”五人同时躬身为礼,从另一个门退下了,这边儿刚退走,那边儿帘子就掀开了,一个面目和善的女子走了进来,身上带着寒气,隐含凛冽。 男子起身,迎了女子同塌而坐,女子整裙坐下,便问:“这便是六岁发《劝学》的罗清凤?” 声音铿锵暗含柔和之意,罗清凤拱手,再次见礼,言道:“不过是年少无知,一时义愤,当不起赞誉。” “一时义愤之作已然如此,若是细心为书,岂不更佳,不必太过自谦!”女子扬扬手,拿起了小厮奉上的热茶,请轻呷了一口缓缓道,“你与万两相交多年,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了,如今你两人同年考中院试,再等两年,也是要同入莱阳郡考乡试的,我这里有一个建议,你且听听,你家贫,这两年既不入书院,也无力延请名师教导,我家独有万两一个,必是要请名师来的,你便到我家来学,两年之后,再一同赴考,如此可好?” 罗清凤张口正要说话,又被女子扬手止住,“你且不必现在答我,可仔细思量一下,这也不是什么接济你的意思,你人穷志坚,也不是我用两个闲钱,一个好处便可收买的,只是为了方便计,一来你与万两投契,交情甚笃,二来你若能考中文士,将来一展所长,也不会辜负我虞家此时的交好。你为人聪慧,这第二点我不说你也能想明白,至于其他,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这番话我只说一次,你若不允,我也不会再给你机会。” “谢伯母好意,我须回去跟奶奶说一声,问问她老人家的意思。”罗清凤微笑道谢,一同读书也就是陪读吧!也不知罗奶奶怎样想的。 “嗯,也好。”女子大约是累了,微微眯目,又约略说了两句,便让虞万两领着罗清凤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