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暗夜里,除了聊阴城头星星点点几丝昏黄灯火之外,伸手不见五指。夏日流风也感其战云密布,凭空添了几分秋意,竟有几分萧瑟之感。城主梅顾岩自夫人房外,默默拾了纸伞,呆立片刻,默然无语。微风拂过,竟也糁地他一个哆嗦,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抬手正欲敲门,便听见屋里杯盘倾倒之声,心念想必又是夫人和那杯盏之类的过不去了,迟疑良久,终是收回了手,心里念一句,“还是给夫人些平静日子吧。”他吸溜了下鼻子,看那纷繁细雨已不再落下,颤巍巍搓了几下双手,讪笑一声,收了纸伞而去。 骤雨初歇,道路狭长且泥泞,待梅顾岩步至书房时,长衫下摆已然沾湿,白衣染泥,更是显得污秽不堪。丫鬟小玉见了,皱了皱眉头,心疼一句,“城主怎会如此?衣裳沾湿,穿在身上,可有不舒服?”忙上前一步,纤手抚上他的肩头,担忧道,“若是受了风寒,那可真是小玉的不是了!”言毕,正抬手欲为他脱下衣衫,却见梅顾岩神色仓惶,似有几分紧张,嗫嚅阻止道,“你且下去,我自己来便是了!”小玉听罢,眼里露出几抹狐疑的神色,偷眼打量城主一眼,心里碎碎念着,“城主今日莫不是受了刺激?”不待她念毕,抬头便对上城主的疑惑的目光,听得他轻声一句,“怎么,还有事?”小玉一阵脸红,心知失礼,忙低下头去,诺了一声,欠身掩门而去。 梅顾岩见她退出,方才仓惶脱下污秽的外衫,随手扔于地上,草草收拾了一番,便找了个小榻,卧身其上。想来今日巡视劳累了,只一沾榻,便和起眼睛,入了梦乡。 酣睡之际,忽听有人仓惶擂门,急切之中带着几分惊恐,大声呼喊,“城主,城主!栖柠人攻过来了!城主!”不等他回过神来,便听得屋外之人越围越多,人声嘈杂,无非是禀报着一个让人心惊胆寒的消息。 战云压城,栖柠突然发难,本就希望渺茫的聊阴此番更是措手不及。城主府上这一干人群龙无首,急切嘈杂地守在门口良久,也不见城主出来,心里念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相视之下,正欲破门而入,却见雕花木门忽地大开,聊阴城主梅顾岩一身戎装立于屋前,手执长剑,呼啦一声,宝剑出鞘,青锋过处,寒光乍现凌云气势,几欲撕裂长空,直上九天之顶。抬头面色阴沉,抬头目光炯炯,雷霆一句,“保家卫国,又有何惧?自乱分寸,成何体统!” 雷霆一声,宛若九天天惊雷,浩然之气,众人息声。 城主一语出后,众人面面相觑,不觉有些羞惭,都低了头去,不再言语。梅顾岩面色凝重,抬眼打量一眼众人,忽地剑锋扫过,凛然下令道,“一刻钟之后,我要在城头之上,见诸君身影!”言毕,冷眼扫过,目光里尽是不容逼视的威严。众人听罢,好似一腔热血尽被点燃,纷纷拔剑出鞘,宣誓言效忠东莱,不死不休! 众人领命散去,梅顾岩方才收剑回鞘,回身面色苍白,露出几分疲惫之色。不待进门,便是飞身而去,向着那个方向奔去,那是方才夫人无情推他出门的方向。 珠帘绣幕,环佩叮当,抬眼只见一盞枯灯寥落,映出房中子苍白的面容,她略微啜泣着,捻了一方小帕,不时轻拭泪痕。冷婉玉此时心境,是说不出的凄苦,明明想他念他,明明心里盼着怨着,明明知道他和小玉根本没有什么,为何一见面,非要摆出一张冷脸,耍上几句嘴皮?她擦了几下眼泪,忽的抬手,将那烛火狠狠捻灭。百无聊赖之际,翻身上榻,怎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孤枕难眠。翻了个身,不觉泪湿玉枕,心里喃喃着,“今夜,他还会来么?” 心念的当儿,听得门外响起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夹杂着那些熟悉的呼喊,“夫人,夫人!”冷婉玉忙擦了擦眼角,唇间泛起一抹笑意,几分高兴,更有几分得意,看,她又赢了。 有些瞋怪,甚至还夹杂着几丝嘲讽,那纱帐中的女子懒洋洋冷哼一声,夹杂着几分醋意,酸溜溜德说一句,“梅城主,今儿不是去小玉那里了?如何……” “臭婆娘,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梅顾岩此时哪里顾得上听她那酸溜溜的话语,一声咒骂,飞起一脚将那木门踹开,不等冷婉玉回过神来,已是一个箭步,奔至她床边,大手一挥,将她从床上忽的拉起。 “梅顾岩!你!”冷婉玉此时披头散发,正卧于榻上,给梅顾岩这么用力一拉,方才一闪而过的悔恨,爱意,瞬间湮灭无痕,一个坐起,便是劈头盖脸一阵厮打。口中正欲骂出点什么,却见梅顾岩一反常态,并未如往日一般躲闪或是陪着笑脸,脸上神情极为严肃。她的巴掌就那么啪啪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力道有些重,震得冷婉玉的手都麻了起来。念着是打得重了,一时间,她的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却仍是昂起头,向后缩了一下,略微斜视,撇嘴轻蔑道,“怎么,你今儿竟是不躲了?” 梅顾岩有些尴尬,咧嘴嘿嘿一笑,嘟囔一句,“反正你也打不疼我。”那低低的一声,本是极小,却被耳朵灵光的夫人听了去,一时间又变了脸色,一手叉腰一手怒指,厉声喝一句,“梅顾岩!” 她扬起手来,眼看又一阵狂风暴雨将要落下,梅顾岩皱了眉头,一把擒住她的手,按在床上,垂头低低一句,“栖柠人攻过来了。” 一语出后,冷婉玉顿觉晴天霹雳,她披头散发,茫然地坐在那里,半晌无语。梅顾岩仍旧是朝她嘿嘿一笑,转身取了床头衣物,缓缓披在她的肩头,俯下身子,目光流转,将她凝视良久,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微微一笑,暗藏无尽情意,口里却是风清云淡念一句,“我先安排人手,护你出城。” “护我……出城?”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冷婉玉喃喃地重复着他方才的那句话,耳畔的声音仿佛从远处山间传来一般清澈廖远,她抬头望了一眼梅顾岩,目光里藏着几分凄然,“我们……” 梅顾岩仍是微微一笑,像个没事人儿一般,抬手扶她下榻,念一句,“切莫多想,出城渡江,到了新吾便是了。” 冷婉玉有些呆呆,心头涌上的酸楚,铺天盖地而来,将她转瞬淹没。终于,要出城了么?她破天荒地第一次牵了牵丈夫的衣角,抬头竟有些泪光闪闪,问一句,“你不和我一起出城?” 梅顾岩听罢此话,略微愣住,脸上泛起的,有几分凄凉,更有几分幸福。幸福着这份难得的温存,凄凉着如斯温存,却如暗夜里静静开放的昙花,虽是人间绝美,却只是一瞬。他凝视着冷婉玉的眸子,默然无语,还记上次她露出这样的神色,是在她三年前初嫁的时候。梅顾岩眼角有些湿润,揽了夫人肩头,呆呆地站在那里,几分失落,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仍是宠溺的语气,“傻,我是聊阴的城主,临阵脱逃,传出去,岂不给人笑话了?”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倏忽而落,有些恍然,却是慢慢转头,喃喃道,“没有办法了么?我们……守不住这座城?” 梅顾岩皱眉,长叹一句,“可这并非守城的问题啊!”他摇摇头,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一刹那的神情,仿佛又回到昔日那般陪着笑脸,眼珠滴溜溜一转,“东莱绝密,夫人切莫打听。” 见他如此神情,冷婉玉不由得破涕为笑,一方小帕掩了嘴角,笑声咯咯。抬头却是目光坚定着,调皮一句,“我是城主的妻子,理应共同进退,何来先行出城之理?”言毕,眉毛略挑,凤目圆睁,眉宇之间,竟露几分挑衅。 梅顾岩听得,眉头一皱,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忽地一个俯身,将她于榻上拦腰抱起,凉凉的嘴唇吻上额头,低低念一声,“军情紧急,哪里轮得到你胡来!” 言毕,转头向着门外,严肃一声,“封文封武两护卫何在?”话音未落,便见门外闪出两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皆是身着戎装,听得城主呼唤,忙从暗处转出,单膝跪地,恭敬一声,“城主。” 梅顾岩抱着冷婉玉,只觉她周身轻盈,绵若柳絮,方才忆起,自己已经很久不曾抱过她了。一阵心酸,吻上她的额头,低低道一句,“嫁我三年,真是委屈你了。”他缓缓将夫人放于地上,一把推至二名护卫身后,向着二人厉声命令一句,“送夫人出城渡江,所有闪失,提头来见!” 二人听得死令,虽是一个哆嗦,仍是持剑拱手,坚定着,“城主放心,我等定不辱使命!” 冷婉玉哪里见过如此阵势,一时间慌了手脚,倏忽泪落,泪光点点,夹杂着几分难以置信,踉跄挣扎着向梅顾岩奔去,却被封武一把拉住,低低一句,“夫人且随我二人离开。” 她披头散发,挣扎着,向着梅顾岩厉声吼道,“梅顾岩!你给我听着!给你两个选择,一起走,或者一起留!” 梅顾岩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凄然,仍是微微笑着,念一句,“夫人别闹,休要让下人们看了笑话。” 冷婉玉此时哪里管得着这些,犹自披散着头发,疯狂地推着封武的手臂,向着梅顾岩咬牙切齿,“我平日里讨厌你,从嫁给你的那天就讨厌你,我讨厌你讨厌到骨头里,恨不得你永世不得安生!”她疯狂的向前扑着,却被封武拉住胳膊,越拉越紧,挣扎不了半分,她忽地蹲下身子呜呜哭了起来,声音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四下飘散,断断续续,呜咽一声,“你可别死了,你要是死了,我就算是追到阴曹地府,也要揪你出来,折磨你永生永世!” 她蹲在地上呜呜哭着,忽地脖间一痛,惊讶抬眼,却见梅顾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的眼前,轻轻在脖间一点,眼前便一分分黑了下去,倾倒之际,猛然被梅顾岩一手抓起,抱于怀中,低低说了一句,“我若战死,你便寻个好人,改嫁了去吧!” “梅顾岩,你……”不等她虚弱念出一句,眼前便是一片漆黑,无力地瘫倒在他的怀里。梅顾岩凝视了她一番,抬手擦去面上泪痕,长叹一声,将她推至封武手中,大手一挥,朗声命令道,“带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