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寒酸的客栈里,老板和老板娘无缘无故收了从天而降的钱财,乐得合不拢嘴,一家人对于平道长所托的青弗,自然是悉心照料,青弗身上的伤,原也不重,不过几日的功夫,便好了一大半。感谢了那客栈的老板一家之后,便背上行囊,出发了。 那日与师父分别后,青弗心知此时便是恩断义绝,平道长云游仙山,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见。 十五年的恩情,弹指一挥,竟是烟消云散。青弗的心中,泛起酸楚。他苦笑一声,走出客栈便解除缩时之法,回归中年男子的面貌,此时的他,已经是年过四十。 自他二十六岁以缩时之法化为五岁小童的模样,于雪地里扣开那仙山上的柴扉时,平道长便被那双清亮的一尘不染的眸子打动了,从此,便是生命中漫长的十五年追随,只是,他欺骗了平道长十五年,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欺骗了他十五年。 如今,早已恩怨断尽,此生无缘。只是今后的路,还得一个人走完。 他伸手整了整身后的行囊,在繁华的金华街道穿梭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匆忙奔波,没有人去注意路上这个平凡的男人。 他走在繁华的朱雀街上,凌厉的目光一瞥,便看见那栋建筑,气势恢宏地如王宫一般,金丝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花影月来”。他喃喃地念着这四个大字,嘴角划出一抹浅笑,心知这便是自己寻找的处所了。 那是自古以来极为普通的场所,多少风流才子乐于流连其间的场所-----妓馆。但眼前的这间妓馆却不是人们所熟知的那种,在繁华的街道上,一群涂脂抹粉的女人风sao地站在门前,手中丝帕轻舞,“公子,快来呀!” 花影月来的门前,却是森严地如同王宫一般,不时地有贵人的车马停于门前,他心知,迈入此地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富可敌国的商人。 青弗立于门前,正欲进去,却被守门的侍卫拦住,他笑笑,从身上掏出一枚金色的令牌,那些侍卫对视一眼,心想穿着如此普通的人竟有花影月来的令牌,想必是哪家贵公子微服出巡,态度马上转为恭敬,连声道,“公子请。” 进门之后,他径自穿过那些繁复曲折的长廊,从一小门进入,那门虽小,其后却是别有洞天,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梁,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鲜花馥郁,异草芬芳,偶尔出现一位贵气公子怀抱佳人自身边经过,打量他几眼,他目光清冷,穿过那些竹林掩映的小径,来到后院一所小木屋前。 那木屋虽简陋,却立于丛林中更显幽静,细细听去,屋中竟传来灵动的琴音,合着这泠泠溪水,啾啾鸟语,更显恬淡优雅。 几名侍卫自林间穿出,持剑而立,厉声问道,“来者何人?” “栖柠国人。” 木屋中一双纤手蓦地按下琴弦,外人只听得屋里女子一声叹息,“来人可是青弗?” 他拱手,朗声道,“青弗求见紫苏夫人。” 木屋中传来了女子泠泠的浅笑声,“夫人猜得真巧,你今日果真来了,进来吧!” 听得屋里主人发话,林间的侍卫收回兵刃,隐没林间。 只听一声弦响,木门应声而开。 青弗进了屋子,里面空荡荡,除了面前立着的白衣女子之外,空无一物。他笑道,“这里,竟是如多年前,分毫未变。” 那白衣女子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请随我来,” 她抬手轻指,指尖紫色光圈幻化,青弗眨眼的一瞬间,已是置身于另一个地点。 女子手持灯笼照亮前方,映出这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女子走得极快,青弗心知这是迷宫,不敢驻足,只得紧跟女子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狭长的通道尽头,竟是出现了些许亮光。青弗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只见眼前宫门微闭,推将开来,竟是粉帐罗维,翡翠叮当,俨然一贵族女子居住的处所,心里暗自惊叹,想不到在这阴冷潮湿的地下,竟藏着如此华美的宫室。 眼见这气势恢宏的宫殿,虽是诧异,心里却泛起些许嘲讽,几年不见,想不到这紫苏夫人的排场,是越来越大了。 仿佛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那持灯的女子转头看了他一眼,环顾四周宽敞的环境,眼里似乎有些悲凉,她抬手将手中的灯笼熄灭,微微一笑,“这墨玉阁,此间只有夫人和我主仆二人。” 琴音玲玲传来,如水声潺潺,如鸟语啾啾,余音袅袅,经久不绝。 细细听去,那悠扬的琴声虽是青山绿水,燕舞莺歌,却不时夹杂着丝丝颤音,竟有悲戚之感。 哈!青弗于喉间发出了一声极不和谐的轻笑。 闻得客人出声,素手压了琴弦,弦音转停,粉纱帐后映出女子婀娜的身影,轻纱遮蔽,如梦影如幻雾。 方才那掌灯女子屈膝行礼之后,垂手立于帘幕一边。 “白日千红笑春风,河堤柳绿自怜影。”青弗开口,笑道,“夫人琴音,只是在这春日灿烂中,青弗不知何故,却听得一曲哀怨。” 他拱手行礼,眼睛却一直盯着帘后的女子,“夫人安好。” “哈哈哈哈……”只听那女子别过头去,一声轻笑,“既已听出,何必再问!” 帘后人影隐约抬手捻起酒杯,一饮而尽,那酒杯在她手中停滞一番,不知是存心把玩还是一时的恍惚,酒杯自她手中落下,穿出罗幕,在地上滚落几圈方才定住。 她喃喃,“昔日千红雪里凋,寒梅独影自飘零,世人皆谓犹傲骨,白雪茫茫辩不出。” “敢问夫人为何忧心?” 青弗问道,紫苏夫人如此神态,他见了亦不止一次,虽是无趣,却也不免客套一番。 “哈哈哈哈……”帘后的女子朗声笑道,一扫方才的愁云,意味深长地长叹一声,“真是乐者无意,听者有心啊!” “哦?那便是青弗多心了,给夫人陪个不是。”青弗拱手道歉,见那女子摆手道罢了罢了,方才回复。 他抬头望向纱后的女子,轻纱遮着,只见她体态曼妙,不仅不知她面貌如何,甚至连她的身份如何,都无从得知,只是很多年前,栖柠王叶淮亲命他听命于她而已。 大王亲自下令,昔日少年一腔热血,本以为自己举足轻重,奈何多年以来,所做之事竟是无关痛痒,转眼便是已过中年,每念及此,心里着实愤懑。 “事情办得如何?”女子轻拨琴弦,如此漫不经心。 “尚顺利,东莱王已对江安王子疑心,江安不日将出兵栖柠。”他沉声答道,在他看来,也便是此事尚有些意义。 “哦?”女子拨琴的手停下,“看来秦岚是赌定他死在战场上了。” 她将目光略微移向远处,眉头微蹙,冷笑一声,“果然人心自私,任由江安功在社稷,只因不是秦家人。” “功高一代,东莱王如何不起疑心?”青弗笑了笑,似对这一事件极为赞赏,“夫人此计甚妙!整个东莱王室,也只有江安值得一看了。” “韬光养晦,江安不是不懂的。”她迟疑着,徐徐说道。 “外姓之人,终不可信。” “所以,秦岚宁可将亲生女儿嫁于秦凌烟,同姓不婚,其生不繁。哼,他可真是狠心。”仿佛记起了什么,紫苏夫人忽的笑了一声,略微苍凉。 “区区瑶华公主,怎比秦家百年基业?”青弗笑道,“只是这百年基业,却也要到头了,江安若死,瑶华公主必不肯安然出嫁,却也是……” 青弗的话还未说完,只听帘后女子不满意的一声冷哼,粉色罗帷忽的拉开,女子身着紫纱,紫眸紫发,面容绝美,恍若神仙中人。突如其来的场景映入眼帘,一时间青弗盯着面前的女子,竟说不出话来。 紫苏夫人徐徐站起,将腕间紫纱拂于身后,眼里掠过一丝清冷,她略微抬头,看着眼前的男子,语气轻蔑,“我有说过要江安死么?” “这……”青弗一惊,回过神来,有些诧异,皱眉道,“难道夫人不是此意?” 女子冷笑一声,紫色的眼眸里掠过捉摸不透的神色,重新坐于秦边,起弦风雅。 弹弄许久,青弗方才听到她的声音,风轻云淡,“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须向你汇报?” 青弗拱手,“不敢。” “江安若死,我要你们整个栖柠陪葬。” 女子抬头,眼神忽的变得凌厉,宛若修罗入世。 凌厉的语气似乎啸成剑气,直逼青弗,他心惊,冷汗频下。他,从未看见过如此杀气盎然的眼神,特别是从如此绝美的女子眼中迸发。 “你没有杀了你师父?”女子盯着青弗腕间伤痕,暗自思忖,“天蚕绝丝。”她变了语气,轻灵的声音传来,青弗的心变得揪紧起来,“青弗无能,没能完成此事。” “哼。”女子冷哼一声,“平道长数百年修为,谅你也杀不了他。” “罢了罢了。”紫苏夫人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略微摆手道,“他也无足轻重,你退下吧。” 方才凌冽的杀气除了刻在青弗心上,荡然无存。 他轻道一声,告退,转身离去,出宫门的那一刻,不免略微回头,那引他前来的白衣女子扔出一物,他顺手接住,藏于衣内掖好,匆匆离去。 脚步声渐远,抚琴女子忽的黛眉长敛。 轻拨琴弦三两下,双手横过,重音霎起。与此同时,银针一枚飞向白衣女子身后的虚空。 白衣女子脸色一变,单手撑地越开,又飞快回身,立于紫苏身侧。转头只见身后虚空一个透明人影侧头闪避,身影渐渐清晰,原来是一个身着碧衣的姑娘。 她垂首,将那飞针夹于指尖,虽是灵巧,奈何攻击突然,那飞针还是在她的脸上,留下依稀血痕。 “呵。”手指拭去鲜血,发出一声轻笑。 “哎呀,被发现了。”她佯装惊恐,目光直视着紫苏夫人,一步步向前迈去。 抚琴女子好似没有听见,纤手轻拨琴弦,发出一声清脆的单音。 女子见她如此,却也不着急,双手抱于身前,目光轻蔑,道一声,“二公主,王后命我……” 琴声蓦地转停,紫苏夫人却没有抬头,只听她淡淡轻声,“你,叫我什么?” “放肆!”立于身侧的白衣女子怒咤,“你是何人,何以见公主不跪!” 那紫苏夫人这时方才抬头,双手压上琴弦,饶有趣味地看着碧衣女子。 只见她略微一愣,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掩嘴轻笑一声,“我却是忘了,你原也是魔族公主。” 她这才屈膝,缓缓跪下,昂首道,“梦琉璃代王后遥问公主金安,公主千岁。” 她故意将“王后”二字说得很重,那样恭谨的语言里,却未带一丝恭敬,连眼角似乎都噙满笑意。 紫苏夫人听她此言,略微皱眉,“大不敬,掌嘴三十。” 冷冰冰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琉璃听言,虽是心里一惊,只道自己如今是魔族王后面前的红人,得以贴身侍候,而紫苏却早已沦为王后手中的一颗棋子,她怎敢如此待自己,念及此,不免冷笑,侧身昂然而起。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她的脸上,巨大的力气使得她侧过头去。 看到了动手的白衣女子,她哈哈大笑,“沐夕。”,她冷眼,嗤笑一声,“jiejie,您还在为她效命?” 琉璃一掌拍过,被白衣女子一把擒住,再欲抬手,却面露痛苦之色,嘴角涌出鲜血,她低喊一声,身子向后倒去。 紫苏右手抬起,虽是不动声色,那指尖的光圈却穿透了梦琉璃,冷哼一声,“无知小辈。” 受了紫苏重重一击,血流进嗓子里,呛得她大口大口地咳嗽着,她挣扎着还欲起身,紫苏夫人凌厉的眼神直射,全身的力气被一点点抽去,她虽伏于地上,眼光尤直视,唇边冷笑依然。 如此眼光,沐夕一时心头火起,一巴掌落于她脸上,啪,又一巴掌,“如此叛徒,碎尸万段亦不过分!” 梦琉璃的眼光并没有落于她的身上,而是直直地盯着紫苏,哈哈哈哈……她昂然冷笑,“我看你这公主,还能做多久!” “那时候,不用你求我,我可是会对你仁慈一些,哈哈哈哈……”她大笑着,任凭沐夕的巴掌雨点般落于脸上,血从她的嘴角溢出,却不见眼里丝毫畏惧。 紫苏皱了皱眉头,眼里有种说不出的神情,有些痛苦,更有些怜悯。 她定定地看着梦琉璃,呵呵一笑,“当然,但愿你能活到那一天。” 沐夕摇头,心中悲痛,实在忍不住,劈手出杀招,几欲将那狂妄的女子当场格杀。“我没有你这样的meimei!” 一瞬间,紫苏夫人不知何时站起,移于身侧,抓住了她的手。 “公主!”沐夕脱口而出。紫苏夫人甩过沐夕,居高临下地看着梦琉璃,“回去告诉冰凝雪,王族血契无人可毁,”她冷冷,“包括她。” “哈哈哈哈…..七年了,血契你可履行了?”梦琉璃挣扎着爬起,直视紫苏。 紫苏打量了她一眼,轻蔑地说,“我有叫你起来吗?” 哼。一声冷哼自她鼻尖发出,她不得不重新跪了回去,恭敬道,“属下告退。” 紫苏摆摆手,示意她退去。梦琉璃站起身来,目光轻佻,将紫苏从头打量到脚,伴着一声狂笑,淡淡隐去。 “哼,惑心蛊。”紫苏冷笑,“果然厉害!” 不经意间,沐夕抬手,好似要抓住什么东西,身形顿了顿,放了下来,嘴角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忽的打住,只是双目微闭,一滴眼泪滑下,滴落尘埃。 紫苏见她如此,看着那渐渐消失的背影,不觉也有些悲戚,轻声道,“你不必难过,若不是中了惑心蛊,她必定不会背叛魔族。” 沐夕忙抚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小心翼翼,“我meimei,可真是给公主添麻烦了。” “麻烦?”紫苏悲戚,摇了摇头,眼里掠过一丝绝望,“魔族的麻烦已经太多了,不介意再多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