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江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半夏铺好的床铺倒是舒服,甚至还贴心地将那锦囊放在他的枕头边,也许是今日与东莱王的一番谈话惊到他了,平日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的江安,今夜竟难以入眠。 直到二更时分,他才沉沉睡去。 自从七年前江安来到东莱国万安宫时,便很少做梦了,今日却不知怎的,离奇地做了一个梦,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梦,只是某些过去场景的重现而已。 梦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不由人控制,总是时不时地冒出来,提醒着曾经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恨,或者是那些你内心深处,最不愿意面对的过往或将来。 七年前,江安十三岁。十三岁之前,他住在青川竹海的尘夜谷。 青川竹海,位于东莱中部锦凉城,如它的名字一样优美,那是竹子的海洋,世外桃源般地存在。幽静的尘夜谷便隐没在着浩瀚的竹海之中。那里隐居着古老的江氏一族,与世隔绝,古老的传统,古老的民族,古老的文化,古老的一切。 听父亲江云说,江氏一族是创世之神的后代,隐居尘夜谷世世等待,就是为了了结那个七千年前种下的孽缘。至于那个孽缘,朦胧之中少年时记得父亲讲过,只是现在早已淡忘许久了。虽然有些神话时代传承,但时间久了,少不了有人添油加醋,模糊了它本来的面貌。 这些事情,江安原本是不以为然的。但东莱圣元二十一年六月二十日夜,那个尘夜谷的浩劫,化为一抹血色,刻在他心里,久久难以淡去, 那些创世之神的传说,那些跨越千年的等待,原本并没有人去论及它们的真假,只是在那一个月色明媚的夜晚,堪称世外桃源的尘夜谷,等来了命中注定的魔星。 一个身着红衣的妖冶女子,轻纱遮面,手执长鞭,赤脚走进尘夜谷,长鞭所指之处,生长起翠绿的藤蔓,流着绿色的汁液,追逐缠绕着族人们,那绿色的汁液所到之处,族人们如清晨的露珠般消融,蒸发在空气里。 火光中,他的父亲江云递上江氏一族世代供奉着的传世之剑------追风,将他推到死亡藤蔓编织的落网之外,大声呼喊着,“安儿,逃啊,不逃出去的话,不逃出去的话……” 寒风烈烈,他听见那个声音戛然而止,他拼命地往前奔跑着,斩断那些可怖的藤蔓,不敢回头去看上一眼。 从那以后,他的眼里,心里便充斥着一片绿色,挥之不去。 他一直奔逃着,走出了青川竹海,一路南下,来到蓉城。 十三岁,那年,他刚满十三岁。 那样浓烈的红色和绿色交织着,在他的心上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那些血与火的颜色,那个妖冶女人闪着绿光的诡异眸子,闭上眼睛就看得见啊! 那样浓烈的颜色,一闪而过,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抹紫纱,一双清丽的眸子,黑白分明,几乎要滴出水来。 那样让人心绪平和的魔力,使得他的嘴角都弯了起来。 那个穿着紫色轻纱的女子在蓉城红叶林奔跑着,跳跃着,轻笑着,对他招手:“穆宇哥哥,快来抓住我啊!” 他放下了追风,就一直那么追着,追着,直到沂水河畔,她蹲在那里,将手伸进河水里,呆呆的,他来到身边,她轻巧地笑着,一把扬起水花,撒得他满身都是,她跳开,笑的更加明媚了。 春日里,她一曲笛音,水中游鱼聚于身侧,林中姣蝶停滞流连,她就那样在红叶林里转着圈,玲玲笑语。 那样的情景,定格在他的脑海里,如高山上千年的积雪,经久不化。 七年之后,睡梦中的江安,嘴角勾出一抹新月。 世间万物,往往如此,一切越美便越会改变。 那妖冶的红衣女子鬼魅般笑地咯咯,绿色的藤蔓缠上了他握剑的手,他挥剑斩断,对身边的一抹淡紫大吼,“滚开!” 他就那样凭空划过了一剑,一剑割开她胸前的紫纱,那紫色的眸子里闪出一丝惊恐,他推了她一把,她踉跄而倒,脚上被藤蔓缠满。他挥剑斩断,“要是还不走,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似乎有些害怕,飞身而逃。 那红衣女子手里的长鞭缠上了他的脖子,越勒越紧,他喘不过气来。 笛声悠扬,春风般和煦,传进耳畔,那长鞭一松,他跌落在地上。 她一袭紫衣,自林中踏叶而来,笛声悠扬,奏一曲《生生醉》。 红衣女子眼中出现了难以觉察的神色,定在那里,不能移动半分。 她将他扶起,他声声喑哑,小心!女子惊得回头,那绝美的容颜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剑痕。 血滴在他的脸上,温热潮湿。 那一瞬,江安从梦中惊醒,他直直地坐起身来,靠在床头,久久不能言语。 汗从额头流下来,气息都开始乱了起来。 “半夏?”他微微喊了一声,黑暗中无人应答,叹了一声,知道她们可能睡得正香,也不便打扰,躺了下去,合眼却久久不能安眠。 阿薇,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这是一片崭新的的大陆。跟所有飘渺的传说一样,有个看似虚无的名字:月华。 如月初升,世世繁华。 这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人们心里美好的愿景罢了,事实上这个名字的由来,并没有所谓的如月初升之意,只是因为它的形状像极了天上的一轮残月。 有宫殿之壮观,谓之华;有风景之秀丽,谓之华;有美人之婀娜,谓之华。 于是便有人在那月字后边,加上一个华字,来称呼生生世世居住的地方。世代流传,到了东莱国圣元年间,已被天下人所接受。这便是月华大陆。 月华大陆上,鼎立着三个国家,北方东莱,南方栖柠,中部便是月樱了。三国互相接壤,但中间却空出了一片土地,仿佛破了个洞般,残缺不全。 那是一块很大的领地,却没有国家想要占领。 那是一片名为伊纳布特的沙漠,寸草不生,终日风沙弥漫,被称为“死亡之海”。 曾经有人说,在那里看,到了一片湛蓝的海水,水里湛蓝湛蓝的,像死神的眼睛般空洞无力。 也有人说,在那里,看到了一座仙山,巍峨耸立,直通九天之上,山上云雾弥漫,有美貌仙女在层层峰峦之中翩翩起舞,衣袂飘飘。 更有人说,若是在人间作恶多端,灵魂便会化为孤魂,无法进入轮回,便只能被封印在死亡之海里,受尽烈火焚烧之苦,直到永远。所以那里怨气凝结,恐怖异常。 诸多的传闻,被一些闲人们传得神乎其神,仿佛他们亲眼看见过一般。 然而事实却是,从几千年前开始,便有胆大的人走进死亡之海,几千年过去了,却不见一人回来。 终于,没有国家愿意承认那片沙漠是自己的领土,偌大的一片土地,俨然成为了无主的地方,自成一片。 世人皆谓北方东莱国富庶,民风淳朴,文化繁荣。 世人亦知南方栖柠国兵强,民风彪悍,常存统一之心。 而那月樱,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月樱国注重礼仪,耽于唯美,素来不喜过问争端之事。只是月樱国人重巫术,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连创许多神迹,甚至于撒豆成兵,使得其他国家颇为忌惮。 东莱国国富民强,国都万州东边有城名金华,其富庶繁华,为月华大陆各国所神往。 事物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便往往会走向另一个极端。金华最为富庶的街道朱雀大道上,金碧辉煌的酒楼里,有的是富商为尝佳肴挥金如土;明灯高照的妓馆里,有的是倾国美人百媚千娇,多得是贵人一掷千金为博佳人一笑;门庭若市的赌场里,有人时来运转一次出手便一生逍遥,更有人一着不慎散尽几世家财。而在这些繁华的背后,仅仅是一街之隔的白虎街上,便有人寒风仍单衣,伸手乞活命。 东莱圣元二十八年六月十五日夜。 金华城白虎街的一家寒酸的客栈里,老板娘叉腰谩骂,黄豆般大小的灯光下映照出老板讨好的脸。 那老板年龄大约三十岁,看起来却已有五十,两鬓竟有些许白发,此时他正佝偻着身子清洗白天的剩下的盘子,蚊子嗡嗡地在他身边,惹人心烦,却又对它无能为力。 今日来了一帮游侠儿,不知何故在饭食里吃出了芝麻大的小虫,便发起脾气来,砸了许多的桌椅,他们自然不敢与那些人起争执,也只得陪着笑脸,又花了些许银子,才逐渐平息,店倒是保住了,只是,这段时间的生意算是白做了。 他边洗碗边叹气,想到朱雀大道上的那些大老爷们出手之阔绰,一次出手便够得他们享用一生,竟有些怨恨。 身后的妻子不知道在絮絮叨叨说着些什么,他也无心去搭理,只是用力地去洗着那些餐具,可不要因为什么,再出乱子。 “孙老头子,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老娘说话?”老板娘又揪起他的耳朵大喊起来。 “哎呦,哎呦,你轻点……”他抬起沾满油脂的手阻挡着,试图让那女人放手,推开她后,匆忙摸着自己的耳朵,嘟囔着,“臭婆娘真是不知轻重!” “哼,臭婆娘……”他就这样嘟囔着。 “你骂老娘臭婆娘?老娘还没怪你…….” 眼见那女人就要发飙了,他赶忙往前厅一指,“你听,有人住店!” “想骗我,你个死老头子想骗我!这么晚了……” 笃笃笃,好像是有人在前厅敲柜台的声音。老板娘的耳朵早已被训练地可灵光了,听见这个声音,知道是财神爷来了,一个箭步窜进前厅。 前厅里站着两个身着黑衣,戴着斗篷的男子,一个年纪稍长,胡须花白,看上去有些仙风道骨,另一个却完全是一个调皮小童的样子,嘻嘻哈哈,目光不安分地流连着。年纪稍长的那个眼神平静,看不出任何波澜,他用手在柜台上敲出有规律的声音,“笃笃笃……”,那身后的小童环视了客栈一圈后,一脸埋怨。 “哎…..客官,来了!”老板娘从后边转到前厅,声音拖得长长的,她搓搓手,陪笑道,“让二位久等了,二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都这个时候了,鬼才打尖呢!”那小童不满意地瞅了老板娘一眼,嘟囔道。 “瞧这位小哥说的……”老板娘顿感尴尬,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憨憨陪着笑脸。 年长的男子微笑着,向她点点头,“住店。” 他抬手,拿出一锭银子,放于柜台上,那白花花的银子闪地孙老板娘的眼睛都花了,她一把将那银子握于手中,擦了又擦,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又依依不舍地放下,尴尬道,“客官,您看这小店…..您就给点碎银子吧,我这小店实在是找不开.。” “不用找了。”那男子微笑着挥手。 老板娘的眼睛顿时直了,仿佛没有听见般,直直的愣在那里。 “都说了,送给你了,还不给住店?”小童见她这样,没好气地说道。她猛地清醒般,拍了自己的脑袋一把,赶忙将那银钱收于袖中,陪笑着领他们上楼去。 “您真是个大好人!”她一路上都这么说着,“您一定会有福报的!” 那男子微笑,叹道,“这年头虽算安定,但生意也不见得好做,真是苦了你们了。” 老板娘听了,鼻子酸酸的,竟是有些感动,一路上又不免唠唠叨叨地抱怨一番。 进了房间之后,那小童将背上的包裹往床榻上扑通一扔,大声嚷嚷道,“师父,我们有的是钱,为什么不住朱雀大道,却要来这么个破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