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碎步不忍顾,漠漠轻寒,谁在长亭,遗了纸伞。—— 背影出门的那一瞬间,大祭司的眼睛睁开,目光追逐着那抹白纱,看着她的背影走出内室,眼里的痛苦一闪而逝,一如那一日,那身着米黄色纱衣的舒家女儿舒慕容拎起轻纱,来到他的竹楼边,胸脯起伏不定,一副大汗淋漓的样子,她拉住他的衣角,眼里闪出憧憬的光,仰头喃喃道,“若依,我们离开这里,我再也不想过这样被人安排的生活,我们离开,一直就像现在这样,你弹琴,我跳舞……好吗?” 那日,她一口气说了好多,温婉的少年听着,她说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像在讲述一个故事,关于未来,关于人生。他轻呷一口茶,细细听着,唇间笑容绽放,那一刻,他甚至想过要放下将成为祭司的责任,和她一起浪迹天涯,他弹琴,她跳舞…… 她的身影顿了顿,抬手,怯怯地说出,“可是,我是圣女……” 少年心头一震,顿时站起身来,手中的茶盏几乎落地,笑容一瞬间僵在嘴角,喃喃道,“圣女……” “呵。”他苦笑一声。 圣女,竟然是圣女啊。那水族视若至宝的独一无二的血脉,历代水族王后的血脉,历代生下水族最强君王的母系血脉,那样尊贵,不可亵渎的血脉……他忽的转身,手中的茶杯放下,闭眼,冷冷道,“不可能。” “若依……”仿佛有些惊诧,她低低唤了一声。 他没有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只是听见自己无比坚定地告诉她,“不可能。”那一刻,他没有转过头去,他怕他一转头,看见她的失落,他怕他只要一转头,便会不惜背叛整个水族和她同去天涯,而他是水族王族,又怎会容忍自己做出这样不忠不义之事。 “哈哈,其实,我早知道你不肯的,”她若无其事地摊开手,耸耸肩膀,“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罢了,”她尽力将自己的声音装得平淡和无所谓,脸上绽出笑容,“好了,现在我也知道了,我才没有想过嫁给你呢!” 话音未落,女子突然捂着嘴嘤嘤哭了起来,“我……才没有想过呢……” 细碎的脚步叮叮咚咚跑下了竹楼,窗外飘起蒙蒙细雨,他抬手将一把纸伞从窗户扔下,她脚步顿住,抬头看了一眼窗户边的人影,径自绕过那掉落地上的纸伞,身影消失在如烟细雨中…… 水若依扬起拂尘,苦笑一声,“是,我连看你一眼都不敢。”他沉吟,“那日不敢,今日依然。” 他忽的想起,那****说的故事真的很美,山间竹楼,林间细水,他一曲悠然,她一舞倾城,不问世事,相知相伴天涯。 可惜,那是他人的故事。 “东阿,” 闻得内室师父的轻唤,本来还在疑惑王后为何愁容满面,那守在门外的小童一个激灵,忙往内室,垂首,“师父。” “最近,为师前往珈兰圣殿一番,若有来人,可推说闭关不见。” “是。”东阿小声应着,心里虽疑惑,也只得听令而去。 时过不久,白莲王后偕同meimei舒慕青于池塘边喂鱼,此时春风和煦,杨柳依依,池中波光粼粼,鱼儿嬉戏,竞相逐食,一派柔美风景。 舒慕青挽着白莲,二人嬉笑之间,一宫人模样的女子匆匆前来,朝着舒慕青耳边悄声几句。 “哦?”舒慕青柳眉轻扬,嘴角浅笑,目光转向白莲王后,扬手退了那宫人,一方丝巾掩嘴嗔道,“jiejie料得不错,大祭司果然动身珈兰圣殿。” 白莲王后扬手,漫不经心地喂着水中的鱼儿,不作应答。 良久,她缓缓起身,叹了口气,“哎,但愿他此番前去,能带来好消息。” “大祭司做事,极其神秘,能揣测他心意的,也只有jiejie一人了。”舒慕青叹道,抬手推了推身侧的jiejie,小声道,“jiejie和祭司……” 听得此语,白莲王后顿了顿,攥紧了手中的最后一把鱼食,抬眼湖上,碧波粼粼,照出昔日起弦风雅的俊秀男子,她长长吁了口气,“昨日之日不可留。” “jiejie现在还想他么?”舒慕青喳喳眼睛,凑近白莲,狡黠说道。“jiejie一定还在偷偷想他。”她忽的跳开来,笑着,本是怕jiejie捶她,谁料白莲王后竟没有一丝反应,只是将手中的鱼食一把投入湖中,看着争抢的鱼儿,“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终究逃不过最后的结局。” “当然不同啊……”舒慕青皱了皱眉头,争辩道,“相爱不能相守,那可真是愁死人啊……” 白莲王后抬手摸摸她的脑袋,眼中温柔起来,宠溺道,“青儿还小,自然是不懂这些的。” 她回头,湖畔柳枝轻摆,长条入水,漾起层层涟漪,春光无限好,却与何人说。 她不禁笑出声来,突然想起那日,封后之时,再次见他,他一身祭司打扮,她心里有些诧异,华美宫室,万般风景只凝成了他一人,一时间竟忘记了接水王递过来的凤印。 那时候,他的眼睛只看向自己的兄长,水族之王,水流觞。 她心里笑着说,哈哈,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敢。 ——离人心上秋叶落,却能含笑道非愁,今日方知最深重的思念,不过咫尺天涯。—— 一月之后,水若依自珈兰圣殿带回其兄水流觞的尸骸。 水若依怀抱水王遗体踏入宫中,所过之处,众人齐齐拜倒,无不痛哭流涕。 水王为寻找上古遗迹踏入珈兰圣殿,崩于此。天下缟素,万里哀哭。水族之人皆谓水王触犯了神灵的威严,故而受到责罚,从此更加忌惮传说中的海神之力。 白莲王后见祭司怀中的尸体,忽的跪倒,一瞬间泪如雨下,她颤抖着接过水王的尸体,抱于怀中,低声呜咽,喃喃,“我的预感,真是应了……” 几天之后,水王出殡,王后于灵前悲泣,祭司白衣素缟跪于身侧,兄长殒命,也不免暗自神伤。 水王驾崩,白莲伤心过度,一口气喘不上来,脸色煞白,于灵前晕倒。水若依大惊,一把揽过,大声呼喊,“快传太医!” 他将白莲拦腰抱起,一路奔至王后寝宫,传来的女医独自入内,帮王后诊治。 水若依屏退了众多大臣,只唤舒慕青前来,自己在寝宫外踱步,眼见白莲晕倒,竟心急如焚。 宫内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是杯盘落地的声音,水若依一个心急,便推开门进去。 那女医转过身来,畏畏缩缩,忙跪下,“大祭司……” 水若依望向床上的白莲,见她虽然脸色煞白,此时仍然睁开了眼睛,她苍白如纸,努力朝他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我没事。” 那女医战战兢兢跪着,声音断断续续,“大祭司……王后她……” 水若依心感不妙,厉声问道,“王后如何?” 那女医被他一吓,话说得零零散散,“王后……怕是有身孕一月了……” “哦?”水若依眉头紧锁,略微沉吟,目光忽的凌厉,转向床上的女子,似要把她撕裂开来,“慕容……你!” 白莲听女医说话,亦觉惊恐难当,不知发生何事,她望着水若依,眼中带泪,拼命地摇头,“不……不是那样……” 水若依胸口仿佛被谁重重击打了一拳,长吁了口气,转身拔剑,将那女医当场格杀,她来不及呼喊一声,便直挺挺倒在地上,血一下子喷出来,溅在雪白的床铺上。白莲见这等血腥场面,心里惊悸,呼喊出声,“若依!” 水若依擦了擦剑上的血痕,斜目而视,“大王出去两月,你如今有孕,传出去,你还能活么?” 他的眼里一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问道,“是谁?” 白莲王后惊恐地摇摇头,挣扎着,“我不知道,不是……不是啊!” “嗯?”水若依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疑问道,“你不知?” 她垂下眼睑,轻声道,“我不知道,新婚那夜,水王没有碰过我,两月以来,也没有人。” “哦?是这样么?” “你不信我?”她突然转头直视他,眼里出现了痛彻心扉的神色,她抬起手,一巴掌向他打去,声音也变得凄厉起来,“连你也不相信我,你竟以为我是那样的女子!” 水若依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信。” 看着她脸上出现了笑容,他抓住她的胳膊,扣上脉搏,沉声道,“最近有孕,没错。”忽然,一股强大的力量从白莲的体内传来,逼得他将手拿开。 “怎么了?”白莲担心地望了一眼,准备起身。 水若依的面色忽的凝重起来,“这股力量……”他一把按住白莲,强力扣上她的脉搏,一股强大的力量顿时冲击开来,竟将他击退数米。 “怎么会……”水若依定住身形,定定地看着白莲王后,表情捉摸不定,见他如此神色,白莲王后心知有事情发生,加之最近心神不宁,不免担忧起来,“若依……” 水若依摆摆手,沉吟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会宣布腹中胎儿是大王之子,”他走上前来,看着病榻上的女子,眼里出现了担忧的神色,伸出手来想摸摸她的双颊,苦笑一声停住,轻笑一声,“慕容,你且安心养胎,其余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我……终于听见你叫我的名字了。” 床上的女子泪眼朦胧,却强力挤出一丝笑容。水若依身影微颤,转过身去,握剑的手有些抖动,他微微闭了下眼睛,眼前又出现了那日女子的面容,“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敢!” 起身想要离开,一双纤手牵上他的衣角,他脚步一凝,舒慕容泪眼朦胧,朝他摇头,喃喃,“不要……” “你连看她一眼都不敢!”他心里这样嘲笑自己,是,我不敢。他抬手将那只手扯下,大步迈出宫门。 他又一次听见她捂住嘴嘤嘤哭了起来,那样压抑,竭力掩饰却控制不住的一声悲啼。 愁字何成愁,离人心上秋。 泪湿罗绣入朱门,入骨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