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急匆匆出了阎罗殿,向左一拐,走上一条偏僻的小径。 山伯悄悄跟在后面。 身生双翼,来去如风,自然不怕跟丢了对方。 他来到阴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视力比刚来时大有改善,可以看见周围里许的距离。 老实说,阴间跟阳世差不了太多,有着同样的山峦丘陵,同样的田园城郭,只是看不见太阳、月亮和星星,昏暗少光,仿佛身在阳世日暮黄昏的光景。 眼见崔琰越走越远,穿过一片松林,来到一条蜿蜒的小河边,又沿着小河逆流而上,走了三五里之后,来到一个长满了苍松的小山脚下。 那里有一个清澈的水潭,潭边有间土坯累成的茅屋。 旁边是一片菜地,长着些很像韭菜的青草,叶子细长,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茅屋的门敞开着,一位年约七旬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门槛上,正用那韭菜一般的青草捆扎书册。 他身后的屋里已经堆满了书籍,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崔琰紧走几步上前施礼,叫道:“恩师,我来了,前来听取您的教诲!” 老者点点头,面带微笑道:“坐吧。上次传你的《公羊墨守》,你领悟得怎么样了?” 崔琰呆了一呆,口中支吾道:“弟子职务繁忙,未能全部读完,才读了一小半。”说到这里,他望着老者不渝的面色,低声求肯道:“恩师,我来阴间一百五十年了,一直听从您的吩咐,没有早日投胎。近些天来,却感到春心萌动,想要早些出去。” 老者望着他,有些不忍:“白白耗费一百多年的时光,是我害了你。” 崔琰急道:“恩师不要这么说。弟子在阴曹服侍冥君百年,再生之后,将会增长五十年的阳寿,可以活一百二十岁哩!” 老者叹了口气,:“你这样出去,免不了要饮孟婆茶,所学知识可就全都废了!” 崔琰面上忽红忽白,眉头忽锁忽舒,过了好大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毅然道:“投胎之后,我再从头开始学。只是缺了恩师您的教诲,是我来生莫大的遗憾。” 老者惋惜的道:“我这里典籍无数,都是考证前代鬼儒,重新注释出来的。你只要带出去一本,就能成为一代大家。唉,可惜啊!” 崔琰望着屋内堆积如山的书册,面现苦恼之色,道:“是啊,恩师,这些书都没法带出去!不瞒您说,我给楚江王做了百余年的文书,一直在帮您想法子。据我所知,出逃阳世的法子虽不止一端,但是最畅通的路却只有一条,那就是来去‘赤条条’,喝了孟婆茶,隔断前尘往事,一切从头再来。别的法子都太过凶险,即使出去了,也难逃鬼索天谴,往往需要转生魔道,才能暂时安身。恩师,您一生光明磊落,总不想弟子转生魔道吧?” 老者抬头望着黯淡无光的苍穹,沉默半晌道:“你已经决定了?何时向阎君递交辞呈?” “再待一个月吧。我想在这一个月里,帮恩师寻一位弟子再走。您老太孤寂了,弟子不放心。” 说到这里,崔琰望着老者,十分诚恳的道:“恩师,您估计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老者***着身侧的书卷,道:“历时近两百年,我已将《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三统历》、《九章算术》重新编著好了,加起来共三千八百卷,还差几卷总论,就可以完工了。即便全完了,我也不能走。如不能将这些书带回阳世,我怎么舍得离开?” 崔琰想不出法子,只能沉默下来。 师徒俩都陷入了沉思,周围一片寂静。 山伯一直在不远处悄悄的听着,此时听说茅屋内竟然有那么多珍贵的典籍,禁不住心中震惊:“没想到眼前竟有两位同道!这位老者,难道便是天下闻名的经学大师郑玄?不是他还能有谁?两百年来,学识渊博,能够批注儒学诸经的只有他一个人!这么说,外面长的那些草便是‘康成书带’了?” 山伯熟读经书,自然不止一次听说过郑玄的故事。 汉代经学大师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自小勤奋好学,通音律,擅琴瑟,博学多才,名满九州,不仅集古文经学之大成,而且使古文今文融为一炉,独创了一个新的学派——郑学。 郑学一出,天下所宗! 举个例子,郑玄所注的古文经学费氏《易》流行,而施、孟、梁邱三家《易》便废止了;郑注《古文尚书》流传,而欧阳、大小夏侯三家《尚书》便散失了;郑玄笺注了古文经的《毛诗》,而今文经的齐、鲁、韩三家的《诗》也就不显了。 当时有位著名的经学大师名叫何休,曾经用17年的时间写成了《公羊春秋解诂》一书,对《公羊》一书的内容多所发明,认为《春秋》三传中只有《公羊》义理深远,象墨子的城防一样无懈可击,而《左氏》与《谷梁》二传则存在严重的缺点,根本不值得研究。 郑玄针对他的观点,著《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以驳斥之,认为三传各有其优缺,《公羊》并非十全十美。 何休读了郑玄的文章,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康成入吾室,cao吾矛,以伐我乎!” 当时京师之人称何休为“学海”,而称郑玄为“经神”,郑的声望远超过何。 郑玄一度隐居胶东不其山,在山中建立书院,一面讲学,一面著书立说,慕名前来求学者达千人。书院北倚不其山,南临墨水河,被称为“康成书院”。 据说郑康成的侍女都很有学问。《世说新语》载,玄尝使一婢,不称旨。使人曳箸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胡为乎泥中”和“薄言往诉,逢彼之怒”都是出自《诗经》的原话。 传说郑玄在康成书院讲学着述时,经常到书院附近的野地采集一些草叶用以捆书,后来的人们便将那种草叫“康成书带”,又称“书带草”、“郑公草”。 “文墨涵濡,草木为之秀异”。小小的书带草,长期受到郑玄的影响,竟然也带有书香墨气。 “庭下已生书带草,使君疑是郑康成”。只要见了书带草,就知道主人博学多才。 而如今,山伯面对的是经学大师郑玄本人!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郑玄为了求真求实,竟然滞留阴间,采访诸多鬼儒,重新编纂诸经! 面对这样认真治学的大师,怎不令人无限景仰? 眼见白发苍苍的老人因为无法将书携带出去而面带愁容,山伯心中不忍,暗道:“于情于理,我都该伸手相帮。可是我也有自身的问题,我就算化身蝴蝶,也不能保证飞得出冥界,更不知到了阳世还能活多久。如果不能将这些书妥善处理,只恐辜负了一代经学大师两百年的心血。那样一来,我就是罪人了!” “不过,我总要设法帮助他的。或许,我有可能帮他带出去?待他转世投胎之后,再转交给他?” 正想着,耳边又传来崔琰说话的声音:“恩师,弟子最近碰到一件事,不知该如何处置。” 老者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嗯?什么事?” 崔琰道:“早在很多年前,我就跟您老说过,曹cao当年无端害我,乃是我的仇人。近日我得到消息,说他私下里招兵买马,意图不归。可是派人去察,又没有察出什么来。虽然如此,却勾起我的愤懑,此贼当年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按律当囚禁千年,可是他竟然只在地狱待了三十年,便成了自由无束的游民。也不知他施了什么花招,里面有什么猫腻?” 老者望着他:“你想怎么办?” 崔琰迟疑道:“我想请您老帮个忙,能不能跟现任冥世‘曹吏司’大司宪范滂打个招呼,重新审查曹贼昔年所犯的罪孽,再判他几百年的罪行?范滂为人清高,只对您老很尊敬。” 老者沉吟道:“我看这事还是算了吧。” 崔琰问道:“恩师不想帮弟子,是否怕麻烦的缘故?其实,您老无需出面,只要有您一句话,我就可以去找范滂。” 老者摇摇头,面无表情的道:“非因于此。你可知道,为师为何被成为‘经学’大师?” “这弟子当然明白。您老考证诸经,著书立说,因此得是称谓。” “那么,经学的对面是什么呢?你知道吗?” 崔琰想了想,答道:“难道是‘实学’不成?可是,这世上我只听说过经学,并没有实学的说法啊。” “不错,经学的对面便是实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都是实在的学问。若不能将儒家诸经落在实处,终究是空谈无用。这位曹丞相是我的晚辈,我虽然对他知之甚少,不过单凭他统一华夏北方诸郡,笼络天下英豪,使百姓安居乐业,就知他是实学一派的人物,与其为敌,不如放他一马。说不定儒家的发展创新,还要依靠他呢。” 崔琰叫道:“师父,你恐怕弄错了!曹贼崇尚法家,非是儒学一脉!” 老者眯起眼睛,递过去一卷书册,道:“在这本新书里,为师收录了曹cao的一首诗,名字叫《对酒歌》。诗中有云‘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斑白不负载。雨泽如此,百谷用成。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德广及草木昆虫……’以我看来,曹cao这人受儒家的影响很深,虽然做了不少的错事,但是将来未尝不可以改过自新。” 崔琰冷静下来,沉默半晌道:“师父的意思就这么算了?” “都已是前尘往事,喝了孟婆茶,你就是新人了。何必再想那么多?” 崔琰点点头:“我听师父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