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府上下听说吴尚道要来,张灯结彩,教训家仆,又是打扫庭院又是收拾客房,生怕怠慢了贵客。宁采臣因为小倩的离去百无聊赖,文不能考功名做官,武不能战沙场立功,入世不会经营,出世求道无路。如此这般,只得留在傅家府上做一清客,平日发发呆,喝喝茶,忙时帮把闲手而已。 他听说吴尚道要来,高兴万分,又怕吴尚道带来小倩不好的消息,坐立不安。整整一下午就没有在一个地方呆安稳过。吴尚道只和白素真说要去开封朋友家小坐,吃过晚饭就回来。白素真对“下人”还真是没说的,特意给了两贯钱,嘱咐他别空手上门失了礼数。 吴尚道看着手里的铜钱哭笑不得,不过和当日连救命恩人都要打劫相比,这些日子白素真已经进步许多了。或许只有经历的事多,心才能真正定下来。吴尚道拿着两贯钱,也不知道买什么好。想傅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里会缺什么要自己送去? 于是吴尚道索性将那两贯钱拆了,找店家要了二尺红绳,将铜钱三个一串串起来,燃香开坛做了个开光法事。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这份辟邪镇宅的大礼便告成了。傅家对吴尚道的礼物当然无比重视,按照吴尚道的指点,在府里各处埋放了铜钱。 众人一起吃过晚饭,宁采臣知道小倩被高人收入门下,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高兴,满怀心事回去睡觉了。傅家老爷子讨教了点养生的功夫,傅家姐妹只是在旁边静静听着。吴尚道传了他们站桩之法,让他们先练着,等有了功效再传太极。知秋对于吴尚道这种广济世人的做法大为叹赏,刚好被吴尚道抓住了话头。 “道友是否知道一些普传的法术,主要是遁形之类方便逃命的。”吴尚道的御风术教不会白素真,《玄蕴录》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八成是它任务完成随缘而散了。 知秋想了又想,道:“恕在下孤陋寡闻,实在想不出什么遁形之术。不过……最近在开封走动,听说了一些名胜。修武县云台山上有药王谷,听说是药圣孙思邈一脉,有让人吃了可以身轻如燕的灵丹妙药。” 吴尚道心想:白素真也不是不能飞,只是速度太慢。也不是不能遁地,只是距离太近。也不是不能入水,只是周围未必有水……算了,让她自求多福吧。 “道友,以前开封也有这么多修行之人么?”吴尚道问道。 “这好像也就是最近几天的事。”知秋道,“听说都是去九华山礼佛的。” 吴尚道闻言,心中盘算道:若说人多也是好事,水浑方好摸鱼。只是万一里面有几个修为高深如苦尘和尚那样的…… “眼下都已经十一月里头了,早过了三元节,他们去礼什么佛?”吴尚道奇道。 “说是说礼佛,但我又听说在九华山神光岭有一件宝物要出世,据说是地藏王菩萨的伏魔锡杖。”知秋还真是不问不说,让吴尚道很是无语。 吴尚道听知秋这么一说,不由皱眉,道:“这不是胡扯么?难道那些神佛还真的会插手人间界?”知秋闻言,反倒奇怪地看吴尚道,反问道:“道友莫非不知道每运皆有异宝出世?得异宝者可定天下大势。上一运出了五龙轮,被噬血魔君所得,故而道消魔长三百六十年。算算时日,只在明年便又是一运,故而无论是谁都想去凑个热闹。” 道家纪元,在年月日之外尚有元、会、运、世。在无穷延伸的时间中,取天地循环终始为一巡,称为“元”。一元等于十二会,一会等于三十运,一运等于十二世,一世等于三十年。 故若是一运才出一件异宝,那定下来的天地大运便是三百六十年。这大运又是天地大运,只要定下便改不了,不像小民凡人还可以做法改自己的运。 道消魔长的恶果吴尚道也算见识了,尸鸿遍野,饿殍遍地。触目所及皆是萧索哀愁,民不聊生。吴尚道时常在想,若是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在这么惨绝人寰的世界里该怎么生存。 .你要种地,天灾人祸没收成;你要经商,贼寇遍地,连城都出不了;你要做官,只能昧着良心去鱼rou百姓;你要习武,还不等成了大侠恐怕已经被妖魔鬼怪吃了…… 虽说修道者多如牛毛,但是对于芸芸众生而言,有缘人到底还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但凡有些良知的修行人,总不喜欢这种暗无天日的世道再持续三百六十年吧。 “我虽然没什么高强的法术,不过我也要去看看。”吴尚道笑道,“地藏王用的降魔锡杖,听来头就知道很厉害,不能落在邪魔手里。” 知秋欲言又止,只是劝吴尚道小心应对。吴尚道知道知秋想留在这里照顾傅家,怕蜈蚣精的同党前来报复,所以也就没有邀他一起去。说起来,对于知秋只是听说其人,却未见过修为如何,还等有机会了见识一番。 看看天色已经很晚了,吴尚道便在傅家留宿,也免得在马厩里受马粪的熏陶。天亮告别的时候,知秋又教了吴尚道一个灵鹤传书的法术。只要将信笺静心折成一只纸鹤,心中存想要去的地方已经收信人的模样,念动咒语之后,这纸鹤便是千山万水也会飞过去,在那人面前展开。若是那里没收信人,纸鹤便会在那个地方盘旋不止,旁人若是强力要看信,纸鹤还会*而保全书信秘密。 吴尚道试了一试,果然如知秋所言,不由高兴道:“这种法术果然实用。修行人本当多钻研这种有益生活的法术,那些打打杀杀岂不无聊?”知秋尴尬笑了笑,心道:这道长还真是宅心仁厚。 众人送别吴尚道。吴尚道担心白日御风太惊世骇俗,步行回了开封城。谁知还没走到城外,只见一队队剑仙门人从他头顶上飞过,毫无顾忌。下面的百姓见了也像习以为常一般。 现在才十一月,既然是为了等明年的异宝出世,早早守在九华山也不是办法。到底九华山庙宇有限,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住进去的。青阳县又早沦为一个下等县,要什么没什么,名门大派的弟子都是锦衣玉食,哪里受得了? 开封是大梁的东都,天下名城。故而那些人数多的门派大都将人马囤积于此,若需要照顾也比较近。同时这里人来船往,交通便利,各色人等混杂一处,明的暗的消息也方便传递。淮南扬州也有“南都”的美誉,却不知道为何没多少门派屯集那边。 如此只苦了开封的百姓,战战兢兢,不敢得罪那些身怀异术的“神仙”“老祖”。正派弟子倒还有规矩,也受管束。那些邪道门徒收徒极多,组织也松散,蛮不讲理,欺行霸市。偏偏正道又不敢主动招惹邪道,只得暗中救助,却也是杯水车薪。 吴尚道在开封听到不少蜀地口音,都是蜀中剑仙。打探之下,青城这次好手尽出,几乎倾巢。只是吕公祠乃青城山的一个下院,里面的道士都不是修行剑仙道法,所以没有人来。这或多或少让吴尚道有些放心。不过又听说燕赤侠也来了,而且已经随青城山大弟子辰丹子前去了青阳县。 白素真在开封玩了一天,高高兴兴地将房间还给峨嵋派,启程上路去了。朱罡烈巴不得早走,因为他在开封的妖怪圈子里已经彻底名声扫地了——居然被个准尼姑收了当杂役! 偏偏吴尚道又警告过他,不准泄露白素真是妖的秘密,使得朱罡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吴尚道又开导他,就算他告诉别人白素真是妖,堂堂一方妖王居然被个只会障眼法和幻术的蛇妖收服,也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朱罡烈心道:尼姑总算是有后台有来头,小妖的话……两害相权取其轻,总算没有漏嘴。 “死木头,你上来一起坐吧。”白素真掀开车帘,对步行在外的吴尚道喊道。 “小姐,有道是无事献殷勤……”吴尚道故意逗她道。 “哼!”白素真缩了回去,没一会又探出头喊道:“你给我进来!我要好好和你谈一件大事!” 吴尚道无奈,钻进了马车里。车厢里点着檀香和暖炉,白素真是蛇妖,到了冬天就克制不住要睡觉,即便她现在并不是冷血动物。这一点吴尚道能够理解,到底人家冬眠了一千五百年,总有思维惯性的。 看着白素真身上裹着的厚厚棉被,一脸慵懒的模样,吴尚道笑道:“又有什么重要的事和我说?” “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白素真打起精神,一脸严肃道。 朱罡烈在外面赶车,冻得半死。听见两人在车里摊牌,顿时来了精神,鞭子都不舍得抽了,生怕漏了一句。 吴尚道不知道白素真发现了什么,咧嘴笑道:“我叫木阿头呀,不是第一天就告诉你了?” “不对!”白素真满面寒霜,“就连店小二都看出来了,你举止有度,动静得宜,坐立行走颇有章法,绝对不是一个乞丐!” “小姐要夸我便直说嘛,别不好意思。”吴尚道仰头大笑。 “哼,你今天若不跟我说清楚,那咱们就此别过!我白素真何德何能,敢劳动尊驾做我小厮?”白素真显然是真的动了怒气。若是有人跟你走了一路,最后发现人家一直在戏耍你,连个真名字都没有,任谁都会怒的。尤其是白素真在不知不觉中受了吴尚道的熏染,多少有些精神上的依赖,却连自己都没有发现。 “这个啊,其实我真的学了几天道法。后来出来做乞丐,道法能够打狗顶饿外加御寒,所以一直没丢下。后来跟了小姐,小姐是菩萨一样的人,小的不知不觉就学了小姐的仪态……小姐,你可不能赶我走啊!小姐的大恩大德,小的还没有来得及报答,可不能带到下辈子去啊!”吴尚道越说越来劲,似哭似唱,大声嚷嚷开来。 朱罡烈听得心火直烧,心中骂道:要不是你扮猪吃老虎,老子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白素真显然没想到这个木头居然还这副模样,本来还以为他会突然正经道:不错,我就是……反正是个不世高人,与小姐你有缘,故而一路化作仆役暗中护佑…… 想到这里,白素真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很快又觉得自己真是自寻烦恼,哪个高人会乐意看一只妖怪?在他们眼里,妖怪就是等而下之的东西。更别说对一只妖怪耍无赖了…… 吴尚道吼得过了瘾,白素真已经团在被子里睡着了。吴尚道帮白素真捏好了被角,跳出车厢。外面刮了良久的寒风,终于带来了几片雪花。吴尚道伸手接了,凑到眼前细细看这六角冰晶。 ********** 当年也是一个下雪天,师父与众师兄围坐火炉看雪喝茶。青城山上的雪美轮美奂,配上院子里的腊梅更是相得益彰。 师父问:你们喜欢什么花? 众师兄纷纷作答,有答梅花的,有答莲花的,有答兰花的,也有答牡丹芍药之类的。 师父说:我最喜欢雪花,飘落有迹,落地无痕。 ********** 吴尚道看着这雪花,心中空空的,眼眶里落下两滴guntang的泪珠。 朱罡烈不知道吴尚道为什么有车不坐偏偏下来走路,更不知道为什么这疯道士看着自己手掌流泪。莫非他看手相,看出自己是个短命鬼?朱罡烈不免恶意想道。只是等他再撇着头偷看吴尚道时,只看到吴尚道正抿着嘴温和地对着他笑。 ——真******见鬼了! 朱罡烈重重抽了一记响鞭,吓得马儿又走快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