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澄心面前做足了满不在乎的模样,但高俅心中却着实好奇。那一日偶遇澄心之后,他也曾经私底下问过王晋卿,因此也知道这位风月场上的花魁行首在汴京风头之盛,若是寻常王公贵戚,决不至于让她做出这样一幅姿态。思量再三,他悄悄靠近了门口,想要借机一睹来人的真面目。 “你们全都退下!” 一个男子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畔,从声音来看,那人虽然比自己还年轻,却似乎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人,言语中渗透着一种无声的威严。高俅连忙循声望去,只见来人身着华服,背后跟着七八个面无表情的随从,此时,那些随从闻言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下了楼梯,而思幽小筑的一群婢仆却仍旧诚惶诚恐地侍立在周围,一个个全都拿眼睛瞟着澄心。 “宋公子都已经发话了,你们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下去?”澄心大发娇嗔地赶走了自己的人,这才神情慵懒地迎了上去,“这么多天不来看人家,一来就是火烧火燎的,怎么,连让妾身更衣待客的机会都不给么?” “你不用更衣就是个小妖精,若让你更衣了那还得了?”青年男子一把揽过佳人的纤腰,用指尖挑逗似的挟住了澄心圆润的下巴,俯首重重吻了上去。良久,他才意犹未尽地抬起了头,很是遗憾地道,“可惜老太太还没死,否则我名正言顺地把你接进去,就不用再这么偷偷摸摸了!” “圣上,您就莫要调笑妾身了,哪怕是太皇太后真的故去,宫中尚有太后太妃管教,朝中尚有无数大臣辅佐,谁会容得堂堂天子官家把妾身这么一个青楼女子放在宫里?”眼见周围再无闲杂人等,澄心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两分,原本就软若无骨的身子更是如同水蛇似的缠着那人不放。 此时此刻,高俅终于弄明白了事情始末,浑身上下冰寒一片。怪不得澄心语气不安神情惶急,怪不得口口声声让自己看顾性命,原来外面那人竟是这样了不得的身份。天哪,原来宋朝除了那位道君皇帝之外,前头还有一个流连青楼楚馆的,甚至还搭上了风月头牌。自己竟在无心无意的情况下和哲宗赵煦的禁脔搭上了关系,这不是找死么? 他再也顾不得外边两人在说些什么了,他只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能找个地方躲起来或是干脆逃出去,被赵煦撞见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得罪了这个善于政治报复的天子,别说他的造皇大计,怕是赵煦震怒之下,所有和自己相识的人都会被扫进去。怎么办,究竟怎么办? 惊慌失措的高球先是小心翼翼地移动到了窗边,但偷眼一瞧,只见下面花园中四处都是明哨暗探,侍卫随从密布,眼见跳窗逃走是不可能了。情急之下,他又想到了刚才那个柜子,可是,澄心虽然取出了所有东西,但自己要爬进去很难不发出响动,万一惊扰了赵煦,那就绝了最后一丝逃生之路。终于,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张宽敞的大床上。 耳听外间谈话声越来越清晰,他来不及多做考虑,三步并两步地冲到床边,一撩帷幔就钻进了床底下。他才刚刚贴墙藏好,一阵环佩叮当的响声过后,赵煦和澄心就进了里间。 赵煦一进房间就四处打量了一番,刚才在门口被人阻路,要说他全然没有疑心是不可能的,可是,澄心闺房中一目了然,只有一旁的书柜完全敞开着,一大堆的书画卷轴全都堆在了一边的书桌上。 掀开珠帘的一刹那,澄心几乎感觉一颗心跳到了喉咙口,藏在袖中的左手几乎捏得发青,就怕高俅没听见自己的暗示。此时见四下无人,她才稍稍安心了一些,连忙上前掩饰道:“圣上您还说呢,若不是您非得要急着进来,妾身这一屋子的东西早就整理干净了……” 话还没说完,赵煦便语带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一个女儿家,识文断字也就行了,收集那么多名家字画做什么,这些东西又不能当饭吃?”他拿起一幅卷轴扫了一眼,又随手将其扔在了书桌上,“这些人字画再好有什么用,成天只知道围着老太太打转,一个个视朕如无物,全都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 “圣上,太皇太后总有一天要去的,您又何必耿耿于怀?”澄心曲意安慰着身边这个天底下最尊荣的男人,脸上尽是奉承的笑意,“以后您自有亲政做主的时候,到时还怕不能国泰民安么?” “朕等不到那个时候!”赵煦冷哼一声,显然并不为澄心的劝慰所动,“群臣上朝的时候,但凡奏事全都对着老太太,朕只能看着他们的后背和撅起的屁股,这叫什么皇帝!”他越说越上火,干脆来来回回在房中踱着步子,忿忿不平地道,“那些大臣只知道是老太太复了他们的官职,只知道是老太太给了他们富贵,他们何尝想到了朕?朕如今早已成年,他们却不知道奏请老太太撤帘,也不知道奏请朕亲政,如此不忠不孝的臣子,朕要他们又有何用?” 澄心尽管和这位大宋天子相交甚深,但从未看见赵煦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一时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根本不敢贸然上前相劝,只能呆呆地听着他在那里厉声咆哮。 “说什么以母改子还天下正道,先帝重用王介甫推行变法乃是为了强国,这又有什么不对?你看看如今朝堂上做主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只知道叫嚣祖宗成例,只要有看不顺眼的就全都黜落,根本就是一言堂!前些日子朕不过示意两个御史弹劾了苏家两兄弟,老太太就不依不饶地贬官拿问,就差没有杀人立威了!是不是干脆要让朕把皇位让给他们坐,他们才能满意?” “圣上,圣上请息雷霆之怒!”澄心眼见赵煦越说越离谱,不得不上前跪倒在地,拼命地抱住了赵煦的双膝,“圣上乃一国之君,太皇太后纵有不是,您也不能在妾身这等外人面前如此鄙薄,万一被哪个小人听去,事情传到太皇太后的耳中,岂不是失了祖孙情分?”见赵煦有所意动,她连忙添油加醋地排解道,“如今太皇太后染疾在身,圣上不能让有心人挑到了错处,否则以前的准备岂不是白费了么?今天这些话,妾身必定会烂在肚子里,至死也不会泄露一句,圣上但请放心。” “朕自然信你。”赵煦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亲自把澄心扶了起来,“也只有你把朕当作皇帝,他们始终把朕当作三岁孩子……澄心,你放心,到了亲政的一天,朕必定接你入宫!” 好不容易消弭了赵煦的火头,澄心也大大松了一口气,口中还不望谦逊两句:“妾身不求名份,只希望圣上能平安喜乐,妾身就知足了。”但见身边人现出了欣慰的笑容,她又趁热打铁地道,“圣上请坐,妾身弹琴给您听,好么?” 耳听那悦耳动人的琴音,床下的高俅却觉得整个人如同置身冰窖。他刚才都听到了什么,赵煦对太皇太后的不满,对朝中包括苏轼等一群大臣的不满,全都在这些话中显露无遗。天哪,这可是一个皇帝最隐秘的内心独白,居然被他偷听得一清二楚?此刻的他无暇考虑如何应对将来的危机,他现在只在考虑一个问题,今天自己到思幽小筑的事并不是秘密,究竟要怎样做才能无声无息地遮掩下去。 “老天爷,你就饶了我吧,为什么要让我听到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