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坐在德阳殿上,冬日的阳光照进大殿,照亮了门槛内的一片地板,那里是官员进出的地方,磨损得最严重,平时注意不到,此刻在阳光的照耀下便清晰的呈现出一个浅浅的凹坑。
天子眯着眼睛,定定的看着那个凹坑,半天没有动弹。在他的手边,放着一封刚刚到达的奏疏,是荆州刺史刘表派人送来的。刘表说,因为江南四郡大乱,北方的南阳又连续打了两年的仗,颗粒无收,荆州今年收成非常差,更重要的是后将军袁术已经疯了,不管是给谁的粮食,只要经过南阳的,一例抢走,荆州今年应该送往京师的钱财都被他抢走了,所以……今年荆州无法供给洛阳,请陛下早做补救措施,并下诏切责袁术,要求他把抢去的钱粮归还。
荆州是目前天子能依赖的财源之一,荆州突然断了支援,那洛阳财政吃紧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天子不知道刘表的理由是真是假,究竟是真的被袁术抢走了——按袁术那脾气,的确有这可能——还是刘表根本不想给,有了私心。
天子在荆州没什么耳目,他对刘表一向信任,刘表身为八俊之一,又是熟读圣人经典的儒生,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欺君的事情吧?那就是袁术胆大妄为了。
下诏切责袁术是自然的,可是天子也清楚,袁术既然敢抢,那根本就不会在乎他的诏书,这道诏书除了做点表面文章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没有了荆州的钱粮,洛阳的财政危机怎么办,皇室的开支怎么办,这才是目前最急需解决的问题。
去年就遇到过这样的事,结果是刘修从西域给他运回了大量的玉器和西域的物品,以及终北国进贡的熊皮、貂皮等,那个新年过得虽然紧。可是朝廷的脸色还是照顾得不错的。今年呢?
今年刘修一直在洛阳,闲置了大半年,刚刚被他安排去了黑山,黑山的奏疏已经送回来了。太平道的张燕一意孤行,拒绝了刘修要求他们向朝廷投降的建议,刘修已经又去了并州。
张燕?天子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印象,对那个什么禇燕也没有印象,只知道她是个女子。天子因此对刘修有些不满,怎么能由一个女子来接掌黄巾军的大权呢。女人嘛,只能于帷幄之内。侍候男人,抛头露面都不应该,更何况还要统领大军征战。
像袁徽那样的女子是异类。
一想到袁徽,天子又感慨起来,多好的一个女人啊,只可惜,她姓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用在袁徽身上也一点不错。那个聪明得近乎阴险得女人,险些让朕杀了自己的儿子。险些逼反了朕手里最锋利的刀。
天子相信,当时如果不是蹇硕请求给刘修一个自辩的机会,而是直接下令董重攻击卫将军府,刘修肯定会暴起反抗,杀出洛阳。他不是那种受了委屈也能俯首就擒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天子对他一直有些忌惮。刘修是个能臣,却不是纯臣,如果让他得势,将来太子即位,大权肯定会落入他的手中。可是如果一直压制他,会不会适得其反,反而把一个能臣逼上造反的不归路?就目前来看,虽然还有刘虞、刘焉和刘表三个宗室中的俊杰,但是他们的力量都不够,都不足以平衡袁家。
该怎么办?天子表情木然。可是思绪万千,他很累,眼皮像是有千斤重,不住的往下坠。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大汉帝国考虑多久,他自己清楚,他大概是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还没到三十岁,原本应该是精力最旺盛的年龄,可是现在,他却已经油枯灯尽。
天子一阵晕眩,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城,一片荒野,远处是蜿蜒起伏的山,天很高很蓝,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飞过,过了很久,后面又飞来一只惊慌失措的孤雁,它一声声的叫着,叫得那么惊慌,叫得那么凄惨,它看着不远的那群雁,想要靠过去,可是又不能,它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着,和那群雁保持着一个不即不离的距离。
他仰起头,看着那只孤雁,听着它的哀鸣,忽然,一滴血从空中落了下来,正好滴在他的眼睛上,瞬时间,天地一片血红。
他突然想起来了,那里就是河间,就是解渎亭,就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那片荒野就是他从小玩耍的地方,那片远山,就是他曾经幻想的天边,那只孤雁,正是他无数次梦中交谈的朋友,他们都是孤独的,都没有玩伴,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始终与其他人若即若离。
故乡啊,魂兮归来!
“陛下!陛下!”一阵惊叫声把天子从梦境中拉了回来,他费力的睁开眼,看到的是蹇硕那惊惶的脸,旁边还有太医,他们都紧张的看着他。
“怎么了?朕……睡着了?”天子扯了扯嘴角,无声的笑了笑,心里有些可惜,多好的一个梦啊,怎么就被他们吵醒了呢。
“陛下,有好消息。”蹇硕强忍着恐惧,手在背后摆了摆,示意太医们收拾完了赶紧出去,不要让天子发现他刚刚又吐了血的事,然后挤出一副笑脸,双手奉上一份奏疏:“陛下,卫将军从并州送来了今年的上计表,还有今年献给陛下的礼物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