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 茶楼上,她静静啜茶,似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 她不知他是谁,却在无意间同行了三日。一处落脚,一处饮茶,从未搭言,不过几次眼神交会,却让她觉得没来由的熟悉。 他腰悬长剑,笑意清浅,举止文雅。但她注意他,不是为此。 短短三日,他已被暗杀七次。 她是识得那些杀手的,不由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洗墨阁如此兴师动众地暗杀。她更好奇,他对这样的暗杀竟丝毫不惧,那自信的微笑,好似……成轩。 她淡淡想着,眼神一凝,假装不经意地放下茶杯。他背对着掌柜,没有看到掌柜沏茶时,小指若有若无地一挑。 洗墨阁还真是下了大力气。她起身付帐,一个不小心,撞到端茶的掌柜身上,又顺势倒向他。他伸手相扶,茶壶已粉碎。 掌柜脸色不变,连声道歉。他则望着地上茶水,眼中,泛起波动。 他温声道:“姑娘受惊了,请同坐一叙。” 她道天色已晚,摇首要走。他坚持道:“我记得姑娘与在下在同一间客栈订了房,在下送姑娘回去可好?” 她迟疑着,缓缓应了。他笑意清浅,请她下高楼,一路上,她都能感受到四周凌厉的暗杀气息,却依然忍不住露出喜色。 成轩,有他在此,我们一定可以安然离开。 谁与上 回房,掩门,他对她深深一礼:“多谢姑娘相救,在下无以为报,请问姑娘姓名。” 她淡笑:“举手之劳何需挂怀。我姓秋,秋晴望,不知阁下何人。” 他一怔,半晌才道:“我姓水,水语商。” 水,语,商。 那一刹那,她的心似乎停跳,望着面前面容俊逸的男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她从子夜歌中自取姓名,他竟应着取了水语商。 好一个……洗墨阁堂主! 她早在路上听说,洗墨阁一堂主监守自盗,窃了阁中重要文书出逃。这几天看到他处处被追杀,自然就留了意。能让洗墨阁如此兴师动众,却只能用暗杀的手段,必是那位出逃的堂主了。 只是,听说这次的暗杀令是洗墨七杀之一,诗杀亲自下令,他又能逃到哪里?想到这里,她漫不经心地道:“阁下诗才尽有,小女子敬服。只不知,洗墨诗杀与阁下相较又如何呢?” 她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想从他眼中看出一丝波动。但他只温文如水,谦谦一礼:“琴棋书画诗酒花,洗墨七杀之名,岂是在下可比。” 她还想再试探,却听门栓一声轻响。她一凛,手犹疑着掠向腰间,水语商袖中长索已穿窗而出,牢牢钉在对面的桃树上。他低喝:“走!” 挽腰,凌空,撤索。眼波相触,情愫一缕。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她望着他俊逸的眉眼,心,仿佛又停了跳。那般凌厉的自信,那般温柔的呵护,好似成轩,却又……有一丝陌生。 他侧耳听着,身后杂乱的脚步渐无声息,敌人显然退去,才低声问:“姑娘何苦救我,又为何不出手?” 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语,许久,才鬼使神差一般,道:“我相信你。” 长记 水语商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她腰间,叹口气:“连累姑娘了,你要到哪里?” “洛阳。”她脱口而出,想起在洛阳等她的人,心中一暖。 他看着她,道:“现在你也不能独行,我送你去。” 她盈盈一笑,手指不由自主移到腰间,触到坚硬的剑柄,心下一安。这柄剑,是她与成轩从洗墨阁中盗出的至宝,长记。 是的,她本也是洗墨阁的人。 三年前,她在一个老妇家醒来,失了从前所有的记忆。老妇说是在悬崖下采药时看到昏迷不醒的她,便背回家救治。她日日苦思冥想,却始终忆不起自己来历。一日村中歹人来袭,她拼死抵抗,才发觉自己竟然会武。 她便入了武林。又听闻,洗墨阁中有一名剑,唤长记,剑中藏有奇药,可记住世间一切事。她便入了洗墨阁,希望能得到奇药,恢复记忆,知晓自己前生。 便是那时,她识了艾成轩。 成轩与水语商一般,眉目俊雅,举止温文,连平日的声音,都如水般温润。知道她的身世后,他只淡淡说了三个字:“我助你。” 然后他舍了十年辛苦打下的名号,舍了洗墨阁中仅次于七杀的地位,叛了诗杀。他假造了一把长记剑,盗出真品,交给她。为减小目标,他与她分头潜行,前往洛阳会合,想从今以后,隐于山林。 洗墨阁似乎未发现长记被盗,一路上她都未被追杀。但是她遇见了水语商,这个与他们日后下场一般的人,让她心中,一动。 于是她助他。他们的命运,将取决于他。 秋晴望 一路日夜兼程,洛阳近在眼前,两人却只是沉默。她总是想不自觉地避开水语商,因为望着她的神情很奇怪,不知是欣喜,还是悲伤。离洛阳越近,悲哀之意越浓。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每看到他,心中,便是一颤。 好在不由她多想,这一日,便到了洛阳。 风疾,雨冷,他小心地撑伞扶她下马,忽然手一抖,猛烈地咳起来。她忙去搀扶,只见他无力地掩着口的左手上,现出血丝。 她大惊:“你受伤了?” 他只无力地抚着左胸,苦笑,涩声道:“旧伤,三年了。” 说出这几个字时,他的眼中除了苦涩,竟有几分隐约的幸福,让她心中一窒。但洛阳已至,不容她再想,计划必须实行。 在她的计划中,水语商是必死的。 诗杀杀人,向来无人可逃。既如此,她索性把自己的罪也嫁祸于他。待与成轩会合,他们合力伤他,将取出奇药的长记也留在他身边。待杀手将人擒回洗墨阁,查出药已不在,怕是已经数月过去,那时候他们早已隐于山林,无人可寻。 只是……虽是不得已而为之,虽说不嫁祸于他,他也是必死的下场,她对水语商还是有几分歉疚。此时见他旧伤复发,忙忙扶他进了客栈。小二早迎上来,她轻声道:“天字七号房。” 那是她与成轩几个月前就订下的,只为这一日的重逢。 只是,挥开房门一刹那,她的手,忽地冰冷。 成轩……竟然不在。 往事 水语商咳着走入房中,咳得颤抖的衣衫似是显出无奈。他自顾自地坐在正座,轻声道:“意外吗?” 秋晴望的心沉了下去。她本也有几分奇怪,为什么这一路到洛阳都无人追杀。望着他自信的眉眼,她恍然明白,原来追兵不是被他们甩开,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 为把她与成轩同时抓获的圈套。 好局。 她咬紧了嘴唇,望着似笑非笑的水语商,终于忍不住道:“成轩在哪里?” 水语商不答,摆摆手,示意她坐下:“子夜,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子夜?她不解,可那子夜两个字,明明是在唤她。她转念,心如雷击。 原来自己从前与他,竟是认得的。 他不看她,凝视注视着远方,好像看到了从前。他轻声地回忆着。 “三年前,我亲眼见证了一个故事。一个男子,一个女子,在同一个组织中情投意合。江湖杀戮,他们向往过,经历过,后来倦了,想离开。 “可是他们已牵涉得太多,知道的秘密太多,身不由己。组织不放,敌人也不会任由他们离开。于是有一天,他们一起逃了出去。” 秋晴望一震,嗓子发干地想打断他的话,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听见他梦呓一般的声音。 “追兵很多,他们无法抵抗。拼死逃了三个月,他们终于还是没能逃脱,被堵在一个断崖,没有了退路。 “他们的伤很重,无力挣扎。男子万念俱灰,要与女子一起跳下去,女子却不许。她问围攻的人,如果我们继续回阁效力,阁主能不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秋晴望的心提了起来。她本就冰雪聪明,自然知道他说的,就是她的过往。可是,那男子是谁,是不是……他? 水语商啜了口茶,不疾不徐地说下去。 “阁主的命令本就是如此,所以追兵都应了。但男子始终不肯同意,子夜,你猜最后结果怎样?” 他突然问起她,让她一怔,半晌,才有些嘶哑地道:“我不知道……你知道。” 他却摇摇首,不再讲下去。她忙忙地追问,换来他另一个问题。 他温润的声音问:“子夜,你说,当心被长钎刺穿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已成空 心被长钎……刺穿? 她犹疑的眼掠过他俊逸的面容,掠过他唇过缕缕血迹,掠过他一直紧压的左胸,想起他方才说过的话。 他说:“旧伤,三年了。” 她的心忽然空荡荡坠下去,迅疾,却不见底。那般被抽离的感觉,生生抑住了她口中的惊呼。 门忽然被推开,她听到身后强自压抑的声音,那般熟悉,却有她听不懂的陌生。是成轩,她心心念念的艾成轩。 艾成轩从她身边经过,不回首,径直向座中水语商拜下去,恭恭敬敬。 他说:“属下见过诗杀。” 然后,他缓缓地,转头,望向她。眼神,冷如冰。 诗杀,诗杀!她终于软在房中,不是为诗杀的欺骗,而是为艾成轩冷然的眼神。她无力地垂下目光,只望得见自己衣衫上的流苏。她记得,一丝一缕,成轩曾深情抚过。 只是,无论她与诗杀的往事,还是与成轩的往事,都已成空。 下一瞬,她看见成轩繁杂的眼神,有从未见过的孤注一掷,有也从未见过的心痛。 他抽出一支长钎,只一刹那,便没入了她心口。 还如一梦中 泪凝在她眼中,未落。她只静静坠入了梦中。 梦中,她与成轩初遇,那时风和水软,他在月下吹萧。她看到他的眉眼,恍惚间,失了神,失了心。 梦中,她与成轩相依相伴。他温柔地牵起她的手,说,我助你。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她,心动。 可是梦的最后,却连心都无力跃动。她只能怔怔地看着成轩决绝一钎,刺入她心口,连灵魂都似抽离。 她恍惚还记得,诗杀曾问她,当心被长钎刺穿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可惜她已无力开口,甚至连睁开眼睛都没有力气。 如果可以,她一定会告诉他,不痛,只有彻骨的凉意。因为她的心,已死。 想当年,她也是如此对诗杀罢。不知道诗杀当时,是不是也心如死灰?罢了,身已死,又管身后事做什么? 她在心中无力地苦笑,耳边却隐约传来熟悉的语声,是诗杀与成轩。 不可能!她一惊之下想要坐起,却忘了自己全身无力。她不信,成轩那一钎明明已刺入了她心口,怎会让她活至现在? 却听见成轩嘶哑的嗓音,他说:“诗杀,你要抹去我记忆也好,要我回阁抵罪也好,我都情愿。只是她已死,求你留她的全尸!” 诗杀不答,许久,传来赞叹的声音:“心下三分,只有铜钱大小的空隙,看似洞穿心口,却是救了她一命。你这一钎当真精准,就如……她当年一般。” 成轩显然惊住。诗杀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回味,轻轻道:“我心下三分,也有这样的伤口,当年……她也是这般说。只可惜,留在阁中的,是我,失忆的却是她。” 成轩不解。诗杀悠然道:“当年我也与她出逃,她如你一般,刺我一钎,让杀手以为我已死,谁知却被阁主看破。阁主救下我,要我抉择,以我回阁、她失忆,了了这一桩事。不想三年后,此事却重演。” 说着,他微微笑了起来,道:“我前来只是索回长记……和她的记忆。你二人的性命,我本就不曾想带走。” 他的声音忽然又低下,说:“若她醒来,请你告诉她,当心被长钎刺穿的时候,我的感觉,是幸福的。” 声音分明,让她无力的心也暖了起来。两行泪缓缓溢出,秋晴望睁开双眼,看到两张关切的容颜,一抹阳光。 梦,醒了。 子夜歌 一年后,子时,洞房花烛夜。 秋晴望与艾成轩对坐在喜房中,面前是诗杀送来的贺礼,半首词,一粒药。 艾成轩有几分担忧地道:“这药,还是吃了的好。有记忆,此生才完整。” 秋晴望眼中闪过复杂的光,半晌,盈盈笑起来:“有与你的记忆足矣,你我的相伴,便是我的过往。便如这半首子夜歌,往事既已成空,何必苦苦执著前曲。” 说着,她执起那半首词,送到红烛之上。《子夜歌》的后半阙,就在这烛火之上,缓缓,化灰。 一如那远在洗墨阁的相思。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