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杯酒正文卷第176章风平浪静腊月二十三,连日雨雪的路亭县,十分罕见出了太阳。 干净的似乎能提炼出金子的明媚阳光,慷慨的洒满了整座县城,许多人都将手里的活计搬到了太阳底下,舒舒服服的晒起了太阳,有种心底沤出来的白毛霉都烟消云散了的轻松、欣喜感…… 刻意等到饭点过后才从上右所衙门里出来的方恪,穿着一身儿大红的貂裘做富家员外打扮,一手旋转着大拇指上青翠欲滴的翡翠扳指大摇大摆的走向悦来客栈。 还未走到悦来客栈门前,他就远远的望见裹得严严实实的老掌柜,抱着拐杖、守着炭盆坐在客栈门前一侧,仰着头、眯着眼,舒坦的晒着太阳。 他脸上堆了起了笑容,加快脚步上前,弯下腰笑着和老头打招呼:“老掌柜的,歇着呐!” 老头睁开双眼,眼神中燃起惊喜、希冀之色的看向方恪,但看清方恪的面容后,眼神又迅速黯淡了下去,勉强笑着揖手道:“歇着呐,这人老了,身子骨就是不抗冻啊……您还没吃吧,快里边请,二牛、二牛……” 他拄着拐杖就要站起来。 方恪连忙伸出双手虚搀着他,轻轻将他按回椅子上:“嗨,又不是外人,您老招呼我做什么啊,快歇着吧,让二牛招呼我就成!” 老头拗不过他,只得面带歉意的强笑道:“老汉失礼了。” 方恪佯怒道:“您看,您这还没拿我当自家人啊。” 老头心里过意不去,连连揖手道:“瞧您这话说的,老汉几时和您见过外啊,不过是开门迎客不能失了礼数,您千万别多心。” 方恪摆手笑道:“行啦行啦,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上回拎到您家的药,嫂子熬给吃了么?风寒这事儿可小也可大,咱可不能跟自个儿的身子骨拧着来!” 老头点头如拨浪鼓:“吃了吃了,您看咱这精神头,像是患风寒的样子么?” 方恪仔细打量他了片刻,点头道:“没事就好,下回要还有个头疼脑热的,您可千万别跟我客气,路亭这地界啥都好,就是大夫们本事差了些,咱有条件,不去他们们那里耽搁……” 说到这里,他在心头补了一句:‘太医院来的那几位爷,可天天都在衙门里候着呐。’ 老头面上连连点头回应道:“是是是,下回要还有个三病两苦,咱肯定还得麻烦您。” 心头却在嘀咕着:‘回头还得再嘱咐嘱咐张二牛,别整天张着破嘴瞎嚷嚷……’ 方恪这种人精哪里会看不出老头在想什么? 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正老刘家附近都有他们绣衣卫的暗桩,老头真要有个头疼脑热的,他第一时间就能知道。 他弯下腰细心的给老头掖了掖衣角:“行了,您再晒会儿太阳吧,我先去兑付两口……” 他举步就要往客栈里走,老头却突然低声叫住了他:“方大人。” 方恪转过身,耐心的揖手道:“您老有什么吩咐?” 老头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咱就是想问问,咱家小哥儿有信儿了吗?” 方恪略有犹豫,立马就回应道:“咋了?您是有什么紧要事要寻他吗?要有事,他不在,您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没事儿没事儿。” 老头又连连摆手,末了忧心忡忡的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就是……眼瞅着就到年根儿底下了,他要再不回来,今年就得在外边过年了。” 方恪愣了愣,心头忽然也有些沉重,但很快他就强打起精神,风轻云淡的笑道:“消息当然也有,不过都是些正事的消息,他那边眼下估摸着还忙着呐,兴许得等到来年开春后才能回来,您老自個儿保重好身体,等来年他回来了您再说他……我们是不敢说他什么了,也就您老还能唠叨他几句,只要您老开口,唠叨他什么他都得乐呵呵的听着。” 他只知道东渡远征的事,至于杨戈他们去了东瀛后的事,他也一概不知……绣衣卫和西厂的人从东瀛送回来的情报,一上岸就直奔京城去了,压根就不经过他上右所,他自然一无所知。 但他通过绣衣卫和西厂一波一波派进柴门街的人,以及皇宫大内一波一波送到上右所专为老掌柜的准备的补品和药物,他能推断出自家大人眼下不但活得很坚挺,肯定还又在东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龙椅上那位都感到忌惮的大事! 老头一听,心头越发失望,但还是强笑着双手攥紧了手里的拐杖,说道:“得,那咱就好生将息着,等他回家……” “哎,那您老歇着,我先去找吃的,我今儿从早上一直忙到现在,啥都没下肚,这会儿饿得都快前胸贴后背了!” 方恪夸张的捂住肚子叫屈,老头见他这摸样,眉宇间的愁绪顿时消散了些,脸上的笑容也不那么勉强了:“您瞧咱这眼力劲儿……二牛、二牛,快出来引方大官人上雅座。” “来喽!” 张二牛提着热腾腾的茶壶快步出来,满脸堆笑的点头哈腰道:“方爷,快请上坐,今儿还是老三样吗?” 方恪大摇大摆跟着他往二楼走:“今儿羊杂碎新鲜吗?” 张二牛:“新鲜,都是今早才随羊rou一起送过来,小的算日子就知道您今儿个肯定要来,特地让后厨给您留着呐!” “你小子,会说话,爷乐意听。” 方恪大笑着随手抛给他几个铜子:“有赏!” 张二牛手忙脚乱的接住铜板,脸上的笑容顿时越发热情了,抑扬顿挫的高喊道:“谢方爷赏!” 在张二牛的引路下,方恪提着貂裘下摆慢悠悠的走上二楼。 眼下已经过了饭点,二楼雅座内仅剩下凭栏处还有一桌食客在不紧不慢的涮着羊rou。 方恪漫不经心的扫视了一圈,正要举步跟着张二牛就坐,脑海中忽然又觉得方才目光扫过那人的侧影有些熟悉,当下就再度移动目光漫不经心的扫了过去…… 再然后,他脚步一住,整个人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脸上“平亿近人”的豪气笑容也一下子就僵住了。 而前边给方恪找了一个好位子的张二牛,还自顾自的使劲儿擦着桌椅…… 方恪:“二牛,别忙活了,我就坐这儿就行了,你去后厨给我盯着点,快些把铜锅什么的都给我弄上来,饿的快不了行都。” 他走到仅剩的那一桌客人旁边,拉开桌椅坐下,口头吩咐着那厢忙活的张二牛。 “哎!” 张二牛连忙将刚刚放下的茶壶给方恪送了过来,扔下一句“有事您吩咐”之后,蹭蹭蹭的就下楼去了。 待到张二牛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方恪才火烧火燎的无声无息站起身来,面向一侧仅剩的那一桌客人捏掌一揖到底,苦笑道:“大人,您大驾光临路亭,怎么都不派人知会下官一声呢?下官好歹也是您的亲随啊!” 这桌不紧不慢的涮着羊rou的客人,不是绣衣卫指挥使沈伐,又是何人? 沈伐搁下筷子,细嚼慢咽的吞咽了嘴里的涮羊rou后才道:“不是杨老二亲手调制的铜锅羊rou,到底差了些滋味儿。” 方恪:‘呵呵……’ 末了,沈伐挑起眼睑看了一眼面前的方恪,轻声道:“怎么?难道还要我亲手请您方爷起身?” 方恪“呵呵”的起身,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迹,如实说道:“乍见大人,下官心中不胜欣喜,一时坏了规矩……请大人海涵。” 沈伐轻轻敲了敲桌面:“坐下说,别暴露了我的身份。” “哎。” 方恪连忙转过身来,拉开椅子,板板正正的坐下。 二人一人一张桌,面对面而坐。 沈伐再度提起筷子,串起半碟切得薄薄的羊rou搁进铜锅里:“最近路亭风向如何?” 方恪毕恭毕敬:“回大人,还算风平浪静,大鱼未曾见过,小鱼倒是隔三差五就有,都是些听风就是雨的蠢货,下官都打发了。” 沈伐看了他一眼:“白莲教、明教、连环坞、项家……可有鱼入网?” 方恪想也不想的回道:“回大人,未曾有过。” 沈伐低头吃了一口rou,含糊不清的问道:“是没有,还是你不想有,亦或者是你抓不到?” 方恪目不斜视的正视前方:“回大人,是没有!” 沈伐讶异的挑了挑眉梢:“一条都没有?” 方恪:“一条都没有!” 沈伐放下筷子,慢慢咀嚼羊rou,轻声道:“倒是好沉得住气……” 只此一点,他便可以断言,那几方也都收到从东瀛送回的情报。 沈伐沉默了片刻后,再次开口道:“你来得正好,有个事还得你帮着参谋参谋!” 方恪本能的就想揖手,可耳边又听到“咚咚咚”的上楼声音,当下就塌下腰,瘫在了椅子上。 沈伐也提起筷子,继续涮rou。 “铜锅羊rou来喽!” 张二牛双手捧着一个大大的托盘,又快又稳的来到方恪面前:“方爷,老三样,铜锅羊rou三斤、解腻小菜儿三叠、透瓶香一斤……火爆羊杂碎后厨正给您下功夫,您知道那玩儿得多洗几遍才成,不然吃到沙子,硌了您的牙!” 方恪大气的再度随手抛出几枚铜板:“不着急,叫鲁师傅好好给爷整治,味儿对了,爷有赏!” 张二牛眉开眼笑的接住铜板,连连点头道:“您方爷开口,小号决计不敢马虎,小的这就去给鲁师傅搭把手,一定把羊杂碎给洗干净了……” 方恪头也不回的摆手。 张二牛躬身退下。 待到他下楼去,邻座的沈伐毫不客气的伸手从方恪桌上端走连两盘羊rou:“驴拱的,你吃得比老子在京城吃得还好!” 方恪讪笑着翻起两个杯子,给沈伐斟满一杯酒双手送过去:“您再尝尝这个,一大口rou一大口酒,完事儿了再来一口解腻的小菜,才那叫一个得劲儿!” 沈伐听言,毫不犹豫的劈手一把夺过他桌上的酒壶:“你在教我做事啊?” 方恪只是嘿嘿的讪笑,不敢答话。 沈伐依言一大口rou一大口酒末了再夹上一筷子切成细丝儿的酱菜送进嘴里咀嚼了片刻,蓦地长长呼出一口酒气:“得劲儿,果然得劲儿!” 方恪极有眼力劲儿的提起酒壶给他续上一杯,末了给自己面前的酒杯也斟上一杯,偷偷端起来嘬了一口。 沈伐权当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上身后仰靠在椅背上,淡淡的说道:“大公主也来了。” 方恪不以为意的撸了一大筷子rou:“大公主到哪儿了?” 沈伐:“柴门街。” “噗。” 方恪一扭头,将嘴里的rou全给喷向了另一个方向:“您说哪儿?” 沈伐端起酒杯喝酒:“伱聋吗?” 方恪扔下筷子,起身又惊又哭笑不得的说道:“还来?您就不怕……”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但二人心头都清楚:‘你就不怕那家伙儿回头再进京去揍你一顿?’ 沈伐的眼皮子跳了跳,沉默了许久才无奈的一摊手:“你当我想这么干?我要不这么干,官家和那家伙又得做过一场!” 方恪百思不得其解:“为啥?杨大人连家都不回了,都远走东瀛了,过年都回不来了,什么仇什么怨还非得再做过一场?难道非要把他逼得……” 他又说不下去了,但他没说出口的话,沈伐依然懂:‘难道非要把他逼得扯旗造反心里才舒坦?’ “哎……” 沈伐轻轻叹了一口气,向他伸手虚压道:“说来话长,日后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为啥,眼下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眼下我们得琢磨琢磨,该怎么撮合杨老二和大公主。” 方恪眉头紧锁,面色阴晴不定的变幻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大人,下官是您一手栽培出来的,您对下官有着再造之恩,下官有什么话也就不跟您藏着掖着、兜圈子了。” “以下官看来,这事儿千难万难,杨大人比您想象中的要聪明,就拿谢家大小姐来说,杨大人虽然一早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杨大人见她的第一面就知道她来历不简单,她那贴身丫鬟成天没脸没皮的找杨大人套近乎,都没能进得了杨大人的家门,您现在把大公主请过来,那一身天潢贵胄的龙气,能瞒得过杨大人那招子?” “更何况,您之前还使过同样的招数……” “以下官对杨大人的了解,您若执意要这么办,极有可能杨大人回家拉开房门一看,扭头就上京城寻您去了。” 沈伐的眼皮子又跳了跳,但紧接着他就重重的敲了敲桌子,板着脸说道:“我亦知晓此事很难,但正因为难,我才要你来给我出主意,若是此事轻而易举就办成了,我还要你做什么?还要你上右所做什么?” “反正我不管,你跟那厮最久,你必须得给我想个法子把此事圆上,既不能让那厮发现破绽,又要促成那厮和公主走到一起,还不能让那厮日后找我的麻烦……” “你先别叫屈,我这都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难到你以为你还能想到比我更好的办法?” “就算是最坏的办法,也总比眼睁睁的看着那厮再和朝廷做上一场强吧?” “难道你还真想和那厮兵戎相见?” 方恪无言以对、头大如斗,心烦的夺回自己的酒壶,一口气猛灌了大半壶酒液后,才问道:“大人,大公主凤驾何地?” 沈伐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答道:“不是都跟你说了,柴门街、杨老二家里么?我们这些时日已经训练过大公主,给大公主编造了一个走投无路的流民身份,那厮不是最心善、最见不得人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么……” 方恪无语的使劲儿搓了搓额头,起身道:“大人,走吧,我们现在赶去杨大人家里,应该还来得及!” 沈伐将信将疑的跟着站起来:“去作甚?” 方恪:“去将大公主请出来,那个家里的所有的东西,外人都不能动……上一个动了那个家的人是谁,我想不需要我来告诉您吧?” 沈伐背心一寒,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末了也有些发愁的低声道:“那该如何是好?我们的时间不多,没办法徐徐图之!” 方恪心下轻叹了一声,有气无力的说道:“大人就是太心急了些,否则以大人之智,岂会想不到,此事的关隘不在柴门街,而是在……这里啊!” 他向沈伐指了指地面。 沈伐怔了怔,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火花,先前陷入死胡同的思绪一下子就活了。 他重重的一巴掌拍在方恪肩头上,喜出望外的说道:“好小子,本堂没有栽培错人,上右所千户的位子,是你的了,我说的!” 梦寐以求的副千户转千户的机会近在眼前,但方恪此刻脑海里却全是当初杨戈将两腿抡出残影,一骑绝尘去京城的背影。 他知道,此事若是东窗事发,一顿毒打铁铁是跑不掉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抱拳道:“大人若是信得过下官,此事就交给下官来办吧!” 沈伐:“信得过、信得过,你既曾是我的亲随,又是你家杨大人的心腹,若是你的信不过,此事我还能信得过谁?” 方恪:‘那我可真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