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杯酒正文卷第96章蓦然回首生死之前,人人平等。 到了生死关头,任他是正四品知府,还是正七品县令,都无法再淡然处之,个个拍肿了双手、喊哑了嗓子…… 听到一个个犯官都说还有重大案情要汇报,把守监牢房的小旗官们,也不敢隐瞒不报,就将大牢里的情况一层一层的汇报到了杨戈那里。 杨戈不得不抽出时间,亲自去了一趟大牢。 当跳跃的火光,照亮他身上鲜红的四爪蟒袍之时,所有吃上三菜一汤的犯官都瞬间癫狂了,疯狂的拍打着牢门,拼命的高呼自己是谁谁谁,有什么重大案情要汇报,唯恐叫其他人占了先机,错过了最后的活命之机。 “肃静!” 杨戈运足真气,一声怒喝压下所有嘶吼声。 所有犯官都应声闭嘴,只睁大了一双惊恐的双眼,可怜巴巴的望着杨戈,甚至还有人发挥年龄优势,强行揉红了双眼,抹上了眼泪…… 世界终于安静了。 杨戈轻轻呼出一口气,按着尚方宝剑不紧不慢的说道:“我不知道,你们是真有重大案情要汇报,还是为了想活命欲意胡乱捏造拖延时间……但我要把丑话说在前头,功过不相抵,该死的人,无论他汇报了什么,他都得死!” 话音落下,大牢里登时就又要炸锅。 杨戈再度运起真气,强行压下他们的异议:“列位都是读圣贤书求取功名的读书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八个字儿该如何解读,我想不需要杨某来多嘴!” “你们认命也好、不认命也罢!” “总之你们的报应到了,该上路了。” “但我想说的是,直至今时今日,我仍愿意相信列位昔年读圣贤书求取功名之时,都曾想过要为民做主、造福一方。” “只是因为一念之差、行差踏错,只是因为官场浑浊不得不同流合污……” “才落得今日的下场。”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我希望列位能好好回望过去,总结自个儿这一生。” “但凡……但凡列位还有那么一丝丝的良心,就将自个儿心头藏着的那些污水泥垢,吐个干干净净再上路,自己能走得轻快些,后来者也能以伱们为戒。” “前因不提,至少在列位苟且人生的最后时刻,这个艰难的世道因你们的悔悟,而变得好了一些。” “或许变得不多,但一定是在变好!” “也算是列位最后再回望一眼当年那个寒窗苦读、立志要为国为民的自己吧……” “路是你们自个儿一步一步走到今时今日的,杨某能做的并不多,仅仅是将列位最后悔过的表现上奏陛下,以及看在列位良心未泯的份儿上,给列位的后人从轻处罚。” “杨某言尽于此,说与不说,列位自个儿衡量!” 说完,杨戈转身大喝道:“来人。” 一名小旗官应声上前:“卑职在!” 杨戈:“哪位大人愿意悔悟,你就给他单独找个清净点的地头,给他纸和笔,再弄一壶酒。” 小旗官大声领命:“卑职遵令!” 杨戈一挥大袖,在一帮绣衣力士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大牢内久久沉默。 被生死之间的大恐怖逼得疯癫的犯官们,仿佛一下子就被杨戈那一番话抽走了脊梁。 许久之后,才有人癫狂的仰天大笑,有人绝望坐地老泪纵横…… 也有人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双目赤红的捏着拳头挣扎了许久,终于站起身来,大力的拍打牢门:“老子要喝酒,给老子弄一壶酒来!” 有人见他要撂,又惊无无奈的低声劝解道:“吉甫兄,三思啊!” “三思你娘个蛋!” 拍门之人暴怒的转身冲着劝解的人咆哮道:“当初若非尔等拖老子下水,老子岂会落得这步田地!” 劝解之人面色一变,立马阴阳怪气的说道:“我等拉你下水?你若真是那忠诚不二臣,我等拉得动你吗?捞钱的时候只恨我等给你分得少了,现在倒是怪起我们来了?你的良心都被狗吃啦?” 拍门之人满脸青筋蹦起的嘶吼道:“若不是你们这些狗日的打压老子,老子能收你们的腌臜钱?老子的良心喂了狗?你们的良心喂狗狗吃么?” 劝解之人愤懑的撸起袖子欲要进行物理劝解,适时牢门开了,几名膀大腰圆的绣衣力士,活动着手腕狞笑着走进来:“这位官老爷精神头很好吗?走,陪哥几个出去唠唠!” 劝解之人脸色大变,慌忙摆手道:“本官……不,我错了,我不该开口,大人饶命,饶命啊!” 几名膀大腰圆哪里管他说什么,上去“啪”的一声就给摁地上,如同拖死狗一样的往外拽。 而那命名拍门的犯官面前,一名小旗官笑容可掬的站在牢门前,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宋大人,咱走吧,早就听说扬州的云液甘甜清冽,今日托宋大人的福,咱爷们也能尝上一口!” 拍门的犯官一步跨出牢门,大步流星、目不斜视往前走,边走边大声道:“喝个rou液,老子是山西人,老子要喝汾酒!” 小旗官跟在他身后,头疼的扶额道:“是是是,咱这就差人给您寻汾酒去……” 其余牢房里的犯官们,定定的望着他。 有人冷眼,不为所动。 也有人红了双眼,似有意动…… 论语有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杨戈那一番看似很傻很天真的言语,着着实实的刺痛了某些人阴冷残酷的内心。 就像是一场大梦惊醒,大腹便便、肥头大耳、满身污浊的自己,陡然望见了昔年那个唇红齿白、白衣胜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人生苦短、黄粱一梦啊! …… “罪臣江浙省扬州府正六品通判宋珅,叩请圣安。” 夜风呼啸、一灯如豆,扬州通判宋坤散发整座在阴暗狭窄的小屋里,颤栗着提笔写下了陈情书的排头。 寥寥十几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最后一个“安”字写完,他便无以为继,只得阁下毛笔,提起案头的酒壶对着壶嘴灌下一大口。 借着酒力,他再一次提起了毛笔。 可刚要下笔,他的情绪就再一次崩溃,扔了笔伏案“呜呜”的哭。 人生的最后时刻,往日的那些富丽堂皇的酒色财气、意气风发,都好似暮色下的炊烟般消散。 取而代之的。 是儿女少时孺慕的呼唤。 是发妻当年朴素温暖的笑脸。 是老父亲送别时暗自抹泪的呵斥。 是老母亲在大铁锅的热气中断断续续的唠叨。 是老家门前那颗挂满了甜枣儿的歪脖子枣树。 他突然醒悟,自己这些年走得好远好远…… 他知道错了。 可再也回不去了。 “呜呜”的哭泣声,传入了夜、融入了风,在阴暗的牢狱之内反反复复的回荡。 引得无数彻夜难眠的犯官,也老泪纵横…… 到此时此刻,他们才终于剥去了权力的铠甲,露出本来的模样。 有些人在想,若是时光可以倒退、若是人生可以后悔,他一定要怎样要怎样…… 也有人在想,若是再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要把事做得更严密些,爬得更高些…… 可惜时光不能倒退,人生也不能后悔,也没人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天终究是要亮的。 该来的终究也是要来的。 当一间间狭窄的牢房再度打开的时候,前来的收卷的绣衣力士们,都震惊的发现,里边的官儿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几岁。 甚至还有人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 …… 日上三杆之时。 上百号绣衣力士散进了江都城,敲锣打鼓的沿着一条条街巷游走,召集全城百姓午时前往菜市口观看行刑。 不明所以的江都老百姓们,议论着成群结队的走上街头,涌向菜市口。 事到如今,依然有许多人在质疑这是一个过场,在怀疑钦差大老爷是不是从别处弄了死囚来顶替那些贪官污吏…… 贪官污吏也是官老爷啊! 那可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除了皇帝老子,谁人能杀? 历朝历代,何曾听说过在州府大批处决官老爷的? 风言风语,满城传播。 连身处府衙大堂上的杨戈,都听到了不下十个版本的风言风语,有些高超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法,连他都有种大开眼界之感。 他没有派人出面去解释什么…… 他知道,一万句解释,也敌不过将一个官杀给他们看。 再说,他也没有那个心力去和这些风言风语斗智斗勇。 昨日他虽然找了二十多个小旗官来帮他核查案牍。 但最后他还是放心不下,亲自将羁押在扬州的四百五十六名贪官污吏的案牍俱数过了一遍。 毕竟机会只有一次,他既不想放过一个该死的官儿,也不想冤枉了一个不该死的官儿…… 最终确认牵涉人命官司的贪官污吏三百二十七个。 这个数字、这个比例。 令他都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他仔细查阅过那些牵涉人命官司的犯官案牍,发现他们只要敛财敛到一定地步之后,就会很自然而然的跨过人命那条线。 甚至其中有好几个敛财巨万、敛地半城的大贪官,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沾了人命官司,一问起来不是两眼一抹黑就是一脸懵逼,直到把人证物证都摆在他面前,他才想起来,自己的确吩咐过那件事。 他的确只是动了动嘴,但他底下人,却弄死了别人满门顺带帮他善后擦屁股,他只管拿钱拿地,手上一滴人血都没沾上…… 杨戈觉得,这些人要说真一点都不知道底下人搞出了人命,那肯定不现实。 他们只是不在乎、不关心,习以为常、漫不经心…… 同样是人,同样的娘生爹养的血rou之躯…… 他们却好似与那些穷苦百姓,完全不是同一个物种。 明明,他们之中,有的人也是苦过来的…… 杨戈理解不了,他只感到愤怒,就像是心头有一团火在烧,压不住、浇不灭…… 连带着那一份份被眼泪糊花了卷面,言辞恳切、其鸣也哀的陈情书送到他手上,他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束之高阁。 正午时分,菜市口法场之下早已是人山人海。 时辰一到,身披四爪朱红蟒袍、腰悬尚方宝剑、面带恶鬼半脸面具的杨戈,便在一大票绣衣力士的簇拥下登上了法场。 “带上来!” 杨戈的屁股一落座,就大喝了一声。 当即就有两名膀大腰圆的绣衣力士拖着一名身穿囚衣、嘴里塞着破布,仍兀自剧烈挣扎的犯官,大步走上法场。 “犯官杨玉廷带到!” 两名绣衣力士高呼着,将这名犯官拖到行刑台前,一人撩起他凌乱的长发,高呼道:“验明正身!” “真是杨大人……” 只一眼,法场下拥挤的扬州百姓们就炸开了锅! 别人他们不认得,杨玉廷他们能不认得吗? 这厮在扬州为官十数年,从七品县令一路做到知府,他们怎么可能不认得! 一上来就这么劲爆吗? “肃静!” 组成人墙在台下挡着人潮的数十名绣衣力士起身高呼道。 沸腾的人潮迅速安静。 杨戈一挥手,一名心宽体胖的绣衣力士拿着杨玉廷的案牍上前,扯着嗓子大声宣读:“犯官杨玉廷,原扬州知府,自去岁九月始,勾结永泰粮号、长风帮把持粮道、哄抬粮价,从中谋取暴利、祸害千里,今岁六月,犯官指使管家杨旺财,强抢梧桐里妇女张柳氏、暗害张氏一家九口,今岁七月,犯官为谋夺有余酒庄秘方,授意府衙捕头刘茂栽赃有余家酒庄钱家,屈打成招入冤狱病死……” 短短五六百字的案牍,却凝结了四十五血淋淋的人命,张口杀人满门、闭口打入死牢。 高台下的百姓们越听越安静,越听目光越闪烁。 别处的事,他们不知道。 可这案牍上的事,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过耳闻,甚至还有人认得案牍中念到的苦主,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这钦差……来真的? 犯官案牍宣读完毕,杨戈抬了抬手,按住杨玉廷的一名绣衣力士当即伸手取下了他嘴里的破布。 杨戈:“犯官杨玉廷,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杨玉廷目呲欲裂的拼命摇着头,面容狰狞的嘶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官是冤枉,本官乃是陛下钦点的扬州知府、正四品朝廷大员,狗才你无权斩本官!” 杨戈懒得再听他犬吠了,面无表情的抓起一块红头令箭扔了出去:“斩!” “啪。” 令箭落地的声音明明很小,却同时在现场所有人的耳边响起,无数百姓的身躯都跟随着这一身轻响颤了颤,愣在了哪里。 而按住杨玉廷的两名绣衣力士久候多时,他们可不会愣! 令牌一落地,二人就麻利将杨玉廷的脑袋按进了行刑台,插上插销。 而后两人齐齐退开,一名绣衣力士“铿”的一声,拔出腰间的牛尾刀。 雪亮的牛尾刀迎着深秋正午时明媚的阳光,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直到这时候…… 都还有人在怀疑,怀疑这是个过场。 都还有人在等待,等待那一声刀下留人。 “噗哧。” 雪亮的长刀挥了下去,斗大的头颅滚落,喷涌的鲜血溅了台下的前排吃瓜群众一脸。 “啊?真杀了!” “cao,他们来真的!” “尿性,杨大人真他娘尿性……” 惊呼声仿佛潮水一般从前排一路涌向后方,无数百姓都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激动的捏紧了拳头,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确如杨戈所料,当着他们的面杀个官,比解释一万句都有用…… 而法场上,曾几何时被一颗死人头吓得连做了好几宿噩梦的杨戈,如今盯着那一具还在喷血的无头尸首,眼神却已经冷漠的如同坚冰一样,没有丝毫涟漪。 他面无表情的一挥手:“带犯官!” 话音一落,当即便有力士上前,将行刑台上的死尸拉走。 同时又有两名力士拖着一个屎尿齐流的活死人,登上行刑台:“犯官梅仁带到……” 台下又有捧哏失声高呼道:“啊,是同知梅大人!” 潮水般的呼声,再次一从前排一路传到了后方看不清法场的人群当中。 “验明正身!” “犯官梅仁,原扬州同知,自去岁九月始,勾结永泰粮号、长风帮把持粮道、哄抬粮价,从中谋取暴利、祸害千里……” “斩!” 又一块红头令牌落入法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