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戈跳上船头,面红耳赤的提刀大喝。 小舢板上的八人都愕然的望着他,似乎是不明白,这个方才还软硬不吃、寸步不让的犟种,态度怎么会突然之间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但很快,八人便陡然反应过来,一时无言。 这个犟种的态度,会突然之间发生这么大的转变,只能因为方才马老六说的那一番“道理”。 那一番“道理”,有道理吗? 当然有道理。 至少他们都认为自己有道理。 但那一番道理,重要吗? 当然不重要! 哪怕是最年少气盛的李锦成,都从未将这一番道理放在心上。 小孩子才讲道理呢。 他们连环坞能霸占江淮水道,难道是因为他们连环坞的道理够大吗? 当然不是! 是因为他们连环坞的拳头够硬、刀子够利、喽啰够多! 这么简单的道理,连码头上扛包的下力汉,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那个犟种都做到绣衣卫的千户了,他能不懂吗? 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自个儿当作条件正儿八经摆到桌面上的利弊,人家不屑一顾。 反倒是他们自己都不以为然的东西,人家却认认真真的当了一回事。 明明都懂,却还能被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说服…… 这是什么样的境界。 他们不太懂。 下意识就觉得他有点蠢。 潜意识里却又有些钦佩。 有些人就是这样。 你或许不能理解他、也不想成为他…… 但你却会不由自主的敬佩他。 因为他们所坚持的…… 才是事情本来的样子。 …… “来啊!” 杨戈将牛尾刀的刀身在船头上拍打得“梆梆”作响,怒喝道:“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我杨二郎都接着!” 小舢板上的八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李锦成推了马老六一把,马老六才再次开口道:“杨大人说笑了,您是光明磊落的仁人君子,我连环坞也不是寡廉鲜耻的乌合之众!” “既杨大人肯给我连环坞脸面,那就由在下来领教领教杨大人的高招!” “我们便以十招为限,若杨大人技高一筹,五千两纹银,我连环坞双手奉上!” “若是在下险胜一招,就烦请杨大人遣人回宿州,将善堂上的匾额,改成‘此善堂由连环坞慷慨解囊’!” “杨大人以为何?” 杨戈大声回应道:“男人说话,一口唾沫一口钉,无论输赢,我杨二郎都以个人的名义,送你连环坞一面锦旗!” “银子伱们收回去,我虽爱财,但取之有道!” “至于宿州善堂的匾额能不能换,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马老六重重一抱拳,大笑道:“果然豪气,无论输赢,我马老六都愿交杨大人这个朋友!” “朋友?” 杨戈冷笑:“等你连环坞何时把屁股擦干净了,再来与我杨二郎交朋友!” 马老六也不生气,反而郑重的揖手道:“一言为定!” 杨戈持刀抱拳:“一言为定!” 马老六伸手,身后一条乌衣大汉抓起一柄钢刀扔给他,马老六一把接住,随手挽了个刀花:“杨大人远来是客,请!” 杨戈提刀指着他:“当心了,我手儿重,只学了出刀,还未来得及学收刀!” 马老六自信的轻笑:“杨大人尽管放手施为,老六我若是连杨大人十招都接不下,那是我老六技不如人,合该有此一劫!” 他“浪里白条”马季长,纵横江淮多年,岂是浪得虚名之辈! 杨戈颔首:“那我可就来了!” 马老六架刀作了一个守势。 杨戈纵身一跃,凌空一记力劈华山。 刹那间,雪亮的刀光倾泻如瀑布,照亮了无数人的双眼。 马老六见状心下巨震,来不及思索便猛地一踏船板,纵身怒喝道:“伏波刀法!” 刀光纵横,一道比杨戈丝毫不逊色的澎湃刀光冲天而起。 “嘭!” 两刀相接,余劲于河面之上炸起两三丈高的水花,汹涌的浪头将马老六身后的小舢板,都推着向后化形了数丈。 仿佛瓢泼大雨般的水花之中,交手的二人身躯下坠,脚掌在河面重重一拍,身形再次冲天而起,挥刀对攻。 杨戈双手挥刀,气势刚猛若饿虎下山,一刀快一刀凶一刀猛,刀刀恶风相随。 马老六振奋精神以快打快的与他对攻了十数刀后,便只觉得双手发麻、内气激荡,连忙抽身变招,刚猛的刀路顺畅的化作绵密的刀网,欲以老道的交手经营攻其必救、拖过这十招! “网?” 杨戈一连数刀都破不开他的刀网,心头蓬勃怒意宣泄不出,愤而一刀扬起:“网得住鲤鱼,网得住鲨鱼吗……披霜拔露,给我破!” 他一刀劈下,一身雄厚内气如开闸泄洪般喷涌而出,化作道道凛冽若冰刀的锋锐刀气,直劈而下。 那厢的马老六一见道道灿若穿云金阳的雪亮刀光铺天盖地的当头罩下,只觉得头皮发麻。 登时便再也不敢有丝毫留手,双手抓住刀把子声嘶力竭的咆哮道:“起!” 就将钢刀侧过身躯,拼尽全力挥洒而出。 只听到一声仿若洪流喷发的轰鸣之声,一条浑浊的水龙冲天而起,去势一往无前的一头撞上了当头落下的数道雪亮刀气。 不远处小舢板上的李锦成,望着那条仿若帆船人立般的澎湃水龙,失声道:“这便是‘千里化泽’吗?” 他早就听闻马老六于汴河泛滥之中,悟出了一式厉害刀法,几番缠着马老六想要一见,都被马老六含糊推脱。 今日得见,果真声势磅礴,已有一丝刀极生意的壮阔气象! 适时,有一道声音在李锦成耳边响起:“好凶猛的刀法,好凶猛的后生!” 李锦成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厢两道刀气碰撞的激烈场面,口头问道:“王二叔,你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 最后一个“风”字还未来得及吐出口,他就看一道人影倒飞而出,重重的砸进水里。 他的目光瞬间了直了…… 水花落尽,那厢身穿囚牛绣衣、面带黑铁半脸面具的挺拔身影,拄刀立在一块木板上,呼吸急促的起伏着。 李锦成看清那道人影的时候,也恰逢那道人影朝小舢板这边看过来。 四目相接。 李锦成不自然的移开了目光。 …… “你们连环坞认吗?” 杨戈提刀,遥指小舢板上那六名乌衣汉子,声若雷霆的大喝道:“不认就再来!” 李锦成暗暗的一掐大腿,咬着后槽牙就要一步上前。 就在这时,方才说话的王二一步上前,挡住了他:“江湖儿女、一诺千金,败在杨大人这样光明磊落的仁人君子手下,我连环坞不丢人!” 杨戈持刀未落下,再度大喝道:“好叫你等知晓,今日我杨二郎不与你们计较拦路寻衅之事,不是冲你连环坞势大,冲的是你连环坞盗亦有道!” “倘若再教我在汴河上遇见为非作歹、为祸一方的地痞流氓,不管他们与你连环坞是何关系,该动手我还会动手!” “倘若某天你连环坞也不能再遵守道义,北镇抚司的剿令下发之日,便是你我兵戎相见之时!” “望你等好自为之!” 王二遥遥抱拳:“杨大人之忠告,我连环坞上下必铭记于心,望有朝一日,杨大人能驾临连环坞,给我等一个略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杨戈收刀,转身跳上座船:“同饮一江水、相交何借酒,我祝诸位善始善终、平安顺遂……方恪,开船!” 王二回头看了几个乌衣汉子一眼,六位乌衣汉子齐齐抱拳高呼道:“送杨大人,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小舢板徐徐飘到河岸边,八艘万担船扬帆顺江而下。 “哐当。” 一把钢刀落入小舢板上,马老六手脚并用的爬上小舢板,面带愧色的向李锦成抱拳道:“少当家,老六给你丢人了!” 李锦成连忙上前扶起他:“马六叔哪里的话,您那一刀‘千里化泽’,小侄儿可是大开眼界啊!” 马老六惭愧的撇下脸、未起身,自觉无颜面对众兄弟。 王二上前强行将他拉起来:“老六无须自责,那后生已得刀中三味,只要不夭折,将来必成刀道大家,纵然是换了我等上,也无人能讨得了好!” “刀中三味?” 李锦成愕然的失声道:“他是打娘胎里就开始练刀了么?” 马老六失魂落魄的重重叹了一口气。 王二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少当家以为,习武之人最紧要之物,为何?” 李锦成沉思了片刻,答道:“名师、高功、神兵!” 王二看着他,略一犹豫,还是摇头道:“不全对。” 李锦成讶异道:“那是何物?” 王二抬手点了点太阳xue,再接着点了点胸膛:“是思想、是胸襟、是一口气!” 李锦成愣了愣,陡然想起来,老父亲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 马老六望着扬帆远去的船队,低语道:“‘千里化泽’是我最强的一刀,但方才刀还未出,我便有预感,这一刀恐怕不敌,结果果真不敌……看来我是真的老了。” “你不老。” 王二亦摇着头感叹道:“是他太年轻!” …… 暮霭沉沉。 山海关内劳军的饮酒作乐之声,连绵十余里。 山海关外一座险峻的山头之上,一面残破的“替天行道”大旗在深重的暮色中烈烈飘荡。 大旗之下,闾山三兄弟并马远眺关内热闹的火光,身后是数百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汉子。 “大哥,为什么一定要走?” 蒋奎抚摸着坐骑柔顺的鬃毛,低低的说道:“俺已经升任辽东都司总兵,往后便可独立领军,大家伙儿都留下,往后就又可以大口喝酒、大块吃rou,弟兄们也都能奔一份前程……总好过再在关外刀耕火种,受鞑子和朝廷的夹板气!” 刘猛嗤笑了一声,拨转马头走向一众蓬头垢面的汉子。 蒋奎扭头目送他远去,目光有些黯淡。 雷横拍了拍他的肩头,宽和的笑道:“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他,他就这性子,有火儿撒不出来,跟谁都过不去!” “他不明白,俺不怪他!” 蒋奎回过头望着兄长宽厚的面容:“但大哥你应该明白,俺投靠朝廷、参军入伍,不是贪图荣华富贵、封妻荫子……” 刘猛的刺耳嗤笑声,都没令他的脸色有什么变化。 但话说到这里时,他的声音却突然哽咽了一下,无法再继续往下说。 “俺明白!” 雷横笑着使劲儿揉了揉他的肩头,试图让他放松一些。 但无论他怎么捏,蒋奎的身躯都绷得如同一块石头一样。 他无奈的笑了笑,收手道:“其实老五心头也亮堂着呐,你别瞅他成天一副怨天怨地的嘴脸,你们出兵漠北,他是最关心的一个,成天就不断派人去打探你们的行军路线,打探你的位置……够了老二,这一战咱也剁了几千鞑子了,也该是个头儿了!” “几千哪够啊!” 蒋奎大笑,笑声里听不出丝毫笑意:“怎么也得大几万才够本啊!” 雷横轻轻的叹了口气。 “大哥,你们别走了!” 蒋奎敛了笑容,认真道:“你带着弟兄们留下,咱们兄弟几个以前咋过,以后还咋过。” 雷横看了他一眼,还是摇了摇头,语气虽轻,却无比坚决:“人各有命,你的命数在军营,俺和老五的命数在关外。” 蒋奎急声道:“为啥呢?搁哪儿不都是报仇吗?” 雷横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手,指着饮酒作乐之声传来的方向:“你真的认为,大魏有俺们这些人的活路吗?” 蒋奎愣了愣,脸色慢慢黯淡下来。 雷横慢慢放下大手,轻声道:“大魏已经老了,头也烂、脚也烂,还满身的褥疮。” “弟兄们可以死在去杀鞑子的路上,也可以死在鞑子的弯刀下,独独不能死在那些狗官的欺压下。” “关外的日子再苦,俺不能领着弟兄们往死路上奔啊!” 他拨转马头,最后拍了拍蒋奎的肩头:“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遇着难处言语一声儿,我和老五随时等着你的信儿,啥时候累了、倦了、打不动了,就回家来,家里永远有你的热炕、有你的饭碗。” 说完,他拔起“替天行道”的大旗,高呼道:“弟兄们,回家!”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汉子们,纷纷起身,欢乐的稀稀拉拉高呼道:“回家喽……” 蒋奎孤零零一人立在山头上,目送着那杆残破的大旗慢慢融入夜色中。 再回过头来,远眺山海关,却只能看见一点微弱的火光,在浓重的夜色之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