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委婉温和,却字字尖锐。
“魏国公不必再说,我意已决!”赵绵泽打断了他,极是不耐,“七小姐伤好之后,我会亲自送她回魏国公府。到时候,婚媒大事,还得魏国公多多打点。放心,少不了你这叔父出力的地方,不必如此心急,以免不了解的人,误以为魏国公你如此迫不及待,是想要杀人灭口,与曹志行的案子撇清关系。”
“是,她姐妹关系是好,可小七到底未嫁之身,难免被人说三到四,为了小七的闺誉,殿下还是……”
没有想到他会拿夏问秋出来挡箭,夏廷德微微一怔。
“呵,魏国公,本宫与你玩笑而已。”赵绵泽轻轻一笑,看上去情绪淡然,声音却流露出隐隐的不快,“我与七小姐打小就定下婚约,怎会无媒无娉就留她在身边?如今带她去宫中养伤,也只是为了与秋儿做伴而已。她姐妹二人,素来亲厚,妹妹住在姐姐处,有何不妥?哪条祖宗家法规定不许?”
“殿下言之有理,可是……小七是清白人家的闺女,不能这样没名没分的就入了东宫。好歹殿下得有一个……有一个正式的礼数才符合规矩。若不然,老夫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大哥?”
额头上青筋跳了跳,夏廷德软了软声音。
若非要强调身份,那么夏廷德岂不是自扇耳光?
若不是正妻,他堂堂皇孙,带个侍妾而已,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这话软中带硬,堵了夏廷德一个实在。
“魏国公觉得不妥,是认为七小姐非本宫正妻,没有明媒正娶,所以屈了她?若是如此,那也得本宫去请旨休妻才行,毕竟我与七小姐的婚约在前……”
“殿下,这,这仍是不妥……”
“魏国公说哪里话?”赵绵泽眉梢一挑,突然握住夏初七的手,像是安抚地紧了一紧,才慢悠悠地道:“本宫已有正室在侧,如今七小姐跟了我,也是做侧室而已,本就无须大媒大礼,回头让礼部补一个仪程便是。”
“殿下!万万不可。”夏廷德大惊,似是为了侄女担忧,“老夫知殿下是为了小七好,但小七还未出阁,祖宗礼数不能不顾啊!”
一干人扶着膝缓缓起身,夏廷德正有得意之色,却听赵绵泽又道,“本宫原本是想将七小姐送往魏国公府的,可不巧,七小姐在路上被奸人所伤,伤势极重,如今她父母都已不在,作为她的夫婿,本宫责无旁贷,应尽照拂之意,且宫中太医医术高明,让她入宫休养,再好不过,魏国公难道不希望七小姐得到更好的诊治?”
“谢殿下。”
“七小姐是陛下赐予本宫的正妻,她父母在时,亲事已然订下。如今找回她来,是本宫应当应分的事情,何须你们来谢?都起吧。”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一干人,面色极淡。
“魏国公客气了。”
四周安静冷寂,万千人的视线,都纷纷落在赵绵泽一人的脸上。
因为她不能回去,若回了魏国公府?那还怎样报仇。
她也在逼赵绵泽。
她心里微微泛凉,面上倒无多少慌张,只是有气无力地白着脸看赵绵泽,唇角甚至还恶劣地扬起了一抹嘲弄的浅笑。那笑容的意思,有一种看好戏的心态,还有一种“你也不过如此”的揶揄。
这老东西,势力越大,人也越猖狂了。
他这是孤注一掷,重重将了赵绵泽的军。
只要人去了魏国公府,就是入了他的老巢,到时候,要怎样收拾她,不都由着他么?即便赵绵泽是皇太孙,对于别人府里的家事,也无法干涉太多。更何况,赵绵泽初登储位,根基不牢,夏廷德却羽翼丰满,手握重兵,他心里一定料定了,赵绵泽不敢为了一个女人与他彻底决裂。
果然是一个浸淫官场数十年的人数。夏廷德使这一招,极是歹毒。首先,不管夏楚是不是赵绵泽的御赐嫡妻,夏楚都尚未正式出嫁与他,如今她人找回来了,魏国公要把本家侄女领回去都是应当的。其次,还没有嫁人的闺中女儿,赵绵泽若是强行领回东宫,那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夏初七觉得极是滑稽,扬了扬苍白的唇,却未说话。
这一番“感恩”情真意切,叩首不止,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谢皇太孙殿下寻回七小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话一说完,他身后的二百余人齐齐磕头。
一席话,他说得饱含深情。
长长叹了一口气,夏廷德这才略带喜气地回道:“殿下,小七打从二十三年离府,已整整四年未归。这四年来,老夫一直苦寻无果,寝食难安,只觉愧对大哥的临终托孤。幸而老天开眼,殿下寻得了小七,老夫实在感激不尽,这才领了阖家老小二百余口在此恭候。除了接小七回府之外,也是为了向殿下致谢。”
赵绵泽眉头微微一沉,似是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殿下,老夫今日来,是准备亲自接小七回府的。”
“无碍,魏国公有事直言。”
夏廷德由一名仆从推着,又缓缓向前几步,一脸的感动和欢喜之意,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拱手长声道:“殿下,容老夫腿脚不便,无法行跪拜之礼。”
“魏国公身体不适,怎的不在府中静养?这是做什么?”
她提起了警觉,却不曾说话,只见赵绵泽轻轻抬手。
夏廷德要做什么?
只见东华门外,这会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无数的人,而门口齐刷刷跪了一地的男男女女。人群最前面的一个,坐在木质的轮椅上,一张老脸满是激动,声音哽咽,正是“影帝”夏廷德。他身边跪着的人群中,有她认识的夏常和夏衍,还有一些魏国公府的家仆奴婢,看上去像是魏国公府倾巢出动。
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皇太孙殿下!”
可从打开的帘子看过去,却是东华门外。
辇轿停下来时,她以为到了东宫。
……
尽管身边有无数人,她却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深海浮沉。
因为陌生,所以也害怕。
因为熟悉,所以害怕。
闭上眼睛,静默里,她不敢去看熟悉而又陌生的大街。
只有这样,才是她该有的状态。
夏初七若有似无的“嗯”一声,像是答了,又像是没有回答。与他保持距离,不远不近,似远似近,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如果她一回京就告诉他,她忘记赵樽了,想要像以前的夏楚一样,好好地与他相处,要嫁与他,无比的心甘情愿,他会相信吗?不会。
“你休息一下,到了我唤你。”
在她浅浅的笑意里,赵绵泽似是悟到了一些什么,清隽的眉目敛起,未再与她说话。她也像是累了,不再看他,扯过他身后的靠垫来,一点不客气地垫在自己受伤的肩下,那不拿自己当外人,也不拿他当储君的样子,竟是让赵绵泽眉目一热,心情倏地又好转。
人家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她是鸽汤一万,只饮一碗。
“不必了。”夏初七笑了,“只怕再怎样炖,也不如那一碗。”
“喜欢就好,你这剑伤得养,回去我每日差人为你炖来。”
“我长那么大,就没有喝过那么美的鸽子汤。”
不曾想,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浅笑时的眉眼,像一个孩子。
听她又重复这话,赵绵泽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是啊,好鲜美的鸽子汤。”
可她能说,这件事她也无辜吗?炖汤的另有其人。那个腹黑到极点的主儿,明明呷了醋,还装着满不在乎。一想到赵十九板着冷脸将一只煮熟的鸽子放入她的碗中,让她带回去好好养着时傲娇的样子,她的唇角不由自主掠过一抹笑容,轻轻一叹。
把那么贵重的鸽子拿来炖汤,实在是暴殄天物。
夏初七眸色一暗,似有水波从眼中划过。
“没忘,你的恭维里,三分是讽刺,七分是反嗤,连一分真心都无。”他像是想起一些好笑的过往来,一双略显凝重的眼,突地掠起一抹笑意,侧眸,盯着她,“我那一只紫冠鸽,得来可不容易,巴巴差人送到府上,结果你第二日告诉我,鸽子汤很鲜美。”
她浅笑,“我两年前也总是恭维你的,你都忘了?”
赵绵泽眉梢微动,“难得你能恭维我一句。”
“皇太孙之才,可安邦定国,难道竟无信心让一个小女子心甘情愿的臣服?”她语带笑意,似是无心,其实有心,句句都在拿捏他身为皇族身为储君身为男人的自尊心。
赵绵泽盘于身前的手腕不轻易放了下来,搁在自己身侧,与她的裙裾一寸之跪,在辇轿的移动中,轻轻摩擦,那柔软的布料触于肌肤,令他的声音也比先前更软,“按你这说法,我若是逼你就范,就是你不值钱,那是我贬低了你。我若是纵着你,只怕你这无价之宝,到我牙齿掉光也落不到手中。夏楚,你为我出了一个大难题。”
“这怎会是强辩?”她挑眉。
“你还是这般长于强辩。”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微微一笑。
一个“要”字,他说得坦然,却并不理所当然。夏初七微微眯眼,迎上他温和的目光,忽略掉嗓子眼里的堵塞,轻轻一笑,“那得看我在你的眼里,是什么价位。若是不值钱,依皇太孙你的地位,不需一文,也可轻松到手。若是至宝,那你就得费些心思了。”
“那若是我要你,需要出多少价?”
“没有我。”
“比如呢?”
“不能这样说,这世间之物,都有价。”夏初七抚着伤口,侧了侧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唇角微微挑起,眼神里带了一点戏谑,或说带了一点嘲弄,“这世间,从来都没有真正无价的东西。即便是贵重之物不能用金钱来交换,也能以物易物嘛。”
“若是好鸟,那是无价之宝。区区俗物,岂可并论?”
“为你鉴鸟,你给多少银子?”她有气无力地问。
“这两年,我托人遍寻四海,寻得好些的鸟儿,金丝燕、戴胜、凤头鹦鹉,还有一只罕见的金刚鹦鹉,是西洋人进贡来的玩意儿,都养在东宫里,只等你回来鉴评一番。”他突然说。
想到这,她手心攥紧,一寸一寸冰冷。她只是一个女人,要想靠自己一人之力,去撼动一个封建王朝的政权,也许有些不自量力了。选择这条路,不会好走……
不仅在于他手头上的权势,还在于这个人处事的威仪。
两年不见,如今的赵绵泽不一样了。
夏初七唇角微微一牵。
紫方伞,红方伞,夺目而庄重。锦衣仪擎手,一面华盖,二面降引幡,在人群走动中微微摇曳,放眼望去,如一条气势磅礴的长蛇在缓缓移动。街面上,有成群结对的老百姓在顿足观看,知是皇太孙车驾,不敢指指点点,有的已跪立两侧。
无数的禁卫军分列两侧,青衣甲胄,五人一组,三步有哨。
辇轿入得城门,一直往东华门而去。
咳了一声,他目光看向前面,不再说话。
他白皙修长的五根指头,终是紧紧攥起。
赵绵泽的手指僵硬在空中,那一瞬,他看见了她唇角的笑。她是在笑,却是一种任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无法描画的笑意。是讥诮,是讽刺,是悲哀,是嘲弄,或是一种目空一切的疏冷。
“我只是受伤,不是废人,可以自己来。”
几乎下意识的,她抬手挡开,用尽全身的力道,狠狠推开他。
她的赵十九,也是卒于这万恶的皇权倾轧之下。
为了这条“龙”,赔上了多少人的性命。
在她发愣时,耳边再一次传来他温润清和的声音。说话时,他瞥她一眼,右手微微伸过来,像是要替她整理衣裳,那袖口上的五爪金龙,适时的跃入她的眼睛里,也刺了她的眼。
“孙正业在东宫候着,回去便让她给你瞧瞧。”
她知道,赵绵泽说的是她受伤的事,不会再有下次。这句话若是夏楚听到,该得有多感动?可她除了觉得讽刺和嘲弄之外,并无半分旁的情绪。
她微微一怔,随即莞尔,“但愿。”
“不会再有下次了。”
过了良久,在马蹄踩在青砖的“嘚嘚”声里,他突地低头看过来。
他眉目微蹙,也没有说话。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一行数百人的队伍,入了城门,缓缓而行。
“起驾——”
在他淡声的吩咐下,内侍低唱。
“回宫。”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可在将她抱起来时,她仍是吃痛地“嘶”了一声,他的眉头蹙得有些紧,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她轻轻环在胸前,慢慢地跳下车,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自己的辇轿。
她仍然没有动。他想,也许,是她动不了。
他跨前一步,踩着何承安递来的马杌子,上了马车。
“回来了就好。”
光线太暗,赵绵泽背光的脸看不太清,但他听见自己狼狈地笑了一声。尽管他不知自己为何要狼狈,更知道如今的他在她的面前根本不必要狼狈。可看着她,他终究还是狼狈了。
“呵……”
没有想到,二人见面,第一句话是她先说的。
“皇太孙就这般待客的?把伤者堵在门口?”
这个城门口,临近秦淮,似是河风吹了过来,他面孔有些发凉,不知是手在抖,还是河风吹的,那一角他紧攥的帘角也在跟着轻轻颤动。他试了几次,却没有发出声音,视线越发模糊,她的眉目也慢慢没了焦距,就如同美丽的雪花烙在窗户上,很美,却空洞,转瞬即化。
天地安静了一瞬。
他看她的时候,她也看着他。
马车上斜躺的女人睁着一双点漆般的眼,并未像何承安说的那样“昏迷”过去。她仅着一件简单素净的浅绯色缎衣,不艳丽,不华贵,头上松松挽成一个髻,未簪珠花,未施脂粉,没有繁复精致的装扮,面色苍白,唇角微翘,似笑非笑。
他微微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