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睿不明白为什么要派自己到孤儿院来做这场秀。他今年虽然才十岁,但托赖这颗聪明脑瓜,只凭籍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自然而然地弄懂了很多属于成人世界的规则。譬如这些天一系列的慈善活动,在元启睿看来,如果要更强烈地表明元家的态度,最适合出现在公众眼前的应该是祖父或者是二叔,自己的父亲也行,而绝对不应该由自己这个小毛孩子来担当大任。既然要做一场秀,以元家人追求完美的性格,不应该把效果最大化吗? 尽管心里有种种疑问,但元启睿对这件任务没有多说什么。事实上,能够有几天休假他很高兴。所以,接到祖父和父亲的命令,他几乎有些盼望这一天的到来。 倾城姑姑这次没有牵着他的手带着他走,元启睿很开心。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倾城姑姑的眼里,启睿已经是个可以独立处理事务的男子汉? 因为慈善活动是以元启森、元慧初这对龙凤胎兄妹俩诞生为主要原由举行,故此每一个场合,都是以元家人为主,花倾城总是默默地站在元启睿身后,很少发言。 这让元启睿很安心。他出身大族不假,但这此之前,他不过是个整日埋头书本和实验的小孩子,很少出席在代表了家族的重要场合之中。所以,倾城姑姑这种沉默却无疑极为坚强的支持给予了元启睿信心。 除了第一场慈善拍卖会一开始时的略微紧张不适,此后数回再度面对人群,元启睿已经能非常得体地应对,包括回答记者当中隐带微妙意味的问题。 慈心孤儿院是本次元花两家慈善之行中的最后一站,此后,元启睿又要回到日复一日的学习与研究当中去。但他是曙光先生的重孙、重长孙,他有义务延续家族的荣光。 在超级天才堂弟诞生的那天夜里,元启睿的父亲元继明专门找到他,很严肃地对他说,一个人再惊才绝艳,也只能提供一个人的力量。家族是由祖父辈、父辈、你们这一辈乃至你们的晚辈,所有人组成的。每一个人对家族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哪怕要牺牲某些东西,也不能把这种责任轻易地丢下。 父亲要求元启睿,不能因为堂弟的诞生就松懈,以为可以抛弃身为元家长孙的责任。众人拾柴火焰才高,如果不团结,无论一家还是一国都避免不了悲剧的下场。 元家长孙该承担什么责任之类的话,从元启睿一岁时,就时不时从祖父和父亲嘴里听见。他把这些话牢牢地刻在心里,那天再度见父亲神情如此郑重地告诫自己,他自然也再次庄重地承诺以后会倍加努力。 元启睿的脑波脉动值也极为出色,天生水晶国民。等到他十二岁的时候就要进行第二次脑波值的检测,他有自信能迈上四百大关,成为元家小字辈里第二位钻石国民。 尽管如此,他到底还是十岁的孩子,繁重课程之外的休闲娱乐对他而言仍然有吸引力,他还不是二叔那样的研究狂人。这点,大概遗传自他的父亲。元继明是科学家,同时也是一位声名颇显的画家。 想到这趟难得的休息时光就要结束,元启睿有些意犹未尽。不过,此时他的小脸上并没有什么惋惜遗憾之色。他微笑着走在花倾城前面,对站在慈心孤儿院门前的众位鞠了个躬,直起身子笑着说:“各位嬤嬷阿姨叔叔,我是元启睿,很高兴见到诸位。” 元家人身量不高,元启睿十岁,个头看上去却像是七八岁的孩子。不过,他的身体很健康,这点让他很高兴。一想起天才小堂弟一边喝奶一边喝药,他就有点小庆幸,当然也为堂弟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 元启睿如此突然地行礼,这来自元家人的好教养却让慈心孤儿院的各位都有些措手不及。大家虽然知道他是天舟顶级名门元家的长孙,却没有想到这位小朋友的行事已经很有风范。 元启睿动作又快,让众人根本就没有阻止的反应时间。到底是院长嬷嬷沉得住气,上前两步站定,温和笑道:“启睿先生光临鄙院,鄙院上下深感荣幸。您一路辛苦,请到里面休息。” 不欺年小,院长嬷嬷的称呼当即就让元启睿心生好感。他抬头对院长嬷嬷笑着说:“您一定就是丁嬷嬷!我曾经听父亲说起过您,您年轻的时候是位女军人吧?”他恰到好处地露出敬佩景仰之色。 一言既出,孤儿院众人都有些惊讶。除了阿罗,大家都不知道丁嬷嬷年轻时的身份。此时被元启睿点醒,这才发觉丁嬷嬷的背影确实与别的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不一样。她瘦小枯干又羸弱,但她的眼神里总是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精气神,这是不应该属于暮年老人的锐利英气。 丁嬷嬷不以为然的淡淡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只是做过一些医护方面的工作。”神色虽淡,但在场众人都能察觉出丁嬷嬷话音中的骄傲与自豪。 元启睿认真地说:“您救过许多人,就连……”他扭头看了花倾城一眼,声音有些含糊,飞快地说,“您是一位真正的军人!我知道的,您每年都要去医院给旧伤做保守压制治疗。您上过战场,并且杀过修士!” 一片吸气声传来。尤其是那些被挑选出来迎接贵宾的孩子们,闻听这位满脸皱纹的院长老奶奶居然曾经上过战场,那惊呼声接二连三从喉咙里飙出来。就连陪同元启睿和花倾城到来的众人都显得很讶异。 修士!在天舟共和国与修士盟的战争初期,一名最低级的修士都能轻松干翻一支上千人的军队。这位丁嬷嬷居然能杀了修士,那她年轻时该多生猛呐!真没想到啊,原来猛人就在自己身边! 丁嬷嬷目光中有了惊讶,笑容越发温煦,她甚至伸手摸了摸元启睿的头,叹息着说:“只是运气而已,当时那个修真者已经半死不活了。”她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紧接着说,“元氏医院一直为我们这些伤残军人提供免费的医疗服务,我们都很感激。启睿先生,谢谢!” 元启睿眼睛透亮,摇头说:“这是元氏能为您这样的战斗英雄提供的很微不足道的服务,不需要您道谢!” 丁嬤嬷微带自嘲地说道:“战斗英雄?启睿先生,英雄早已逝去!我们……”她有些浑浊黯淡的双眼看向花倾城,慢慢道,“我们都只不过是还在世间苟延残喘的懦夫。因为害怕,所以不敢去死。” 迎着丁嬷嬷没有情绪的目光,花倾城迈步向前,深深地鞠了个躬,低着头轻声说:“丁奶奶,我是花倾城。” 丁嬤嬤沉默了半响,这才说话:“你和你祖父一样,都是屠夫。请倾城小姐转告‘国士’先生,希望他还记得,将军曾经说过,人命不是写在功劳簿上的数字!” “屠夫”的定论极重,花倾城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隐隐泛着青光。她直起腰杆,黑如子夜的双眸静静地看着丁嬷嬷,缓声说:“丁奶奶,倾城尊敬您,但不意味着能接受您对祖父和倾城的评价。战争就意味着牺牲,花家的人从来都直面死亡。只要能取得胜利,哪怕是我们自己的性命,也可以抛弃!” 这番言语一出,慈心孤儿院的天空蓦然弥漫森寒冷意。被摆放在道旁婴儿车的白小乖同学,正因为不能听清楚外面的说话而好奇得不行。她忽觉刺骨的穿林风扑面袭来,不禁打了个喷嚏。 花倾城的话并非虚言。花家在黑潮纪之前曾经是个人丁非常繁茂的古武世家,几十年的战争之后,到天舟立国之时,原来足有三百多远近嫡支成员的花家,只剩下“国士”花铁干这一支的寥寥数人。 “国士”不仅仅代表了花铁干,更是指明了花家整个家族的不朽功勋。国士无双,像花家这样的家族翻遍整个天舟共和国,也是独一无二。敢于置疑花家人行事作风的,还未曾开口,就会被花家族谱之上那一个个颜色惨烈的红框名字给恶狠狠地堵回去。 丁嬷嬷呵呵笑了起来,却只是深深地看了花倾城一眼,没有再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句话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证实。和花家这些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疯子说道理,永远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这一席话,重重地震撼了孤儿院众人。敢于当面直斥封号国民、机甲武神为“屠夫”者居然会是个戴着牙套说话还有些漏风的老太太,这事情怎么看都透着那么诡异。 人们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丁嬷嬷身上,这位能被花倾城小姐尊称为“丁奶奶”的孤儿院院长,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道的往事呢?并且,耳朵尖的人都清楚地听见,丁嬷嬷曾经提到过“将军”二字。 思忆过往和叙旧都不适合此时,丁嬷嬷招呼元启睿进入孤儿院。她不曾明言,但从行动中表露出很强烈的对花家的漠视。 不过花倾城显然没有把丁嬷嬷的恶劣态度放在心上,她如同前几日一样,陪在元启睿身后,一起跟随着丁嬷嬷进入了孤儿院。紧随着的是孤儿院众人以及元花两家的随从,至于曾经出现在前几天慈善活动中的黄玉市官方和记者,今天都很神奇地没有出现。 只是,孤儿院特意准备的一些欢迎节目也就此隔浅。那十名被挑选出来的孩子原本担当了此重任,见居然没有了自己一显身手的机会,神色不禁有些黯然。 丁嬷嬷向元启睿解说着沿路而来看见的孤儿院建筑,包括它们的效用以及内里的设施。她对元启睿很是和蔼可亲,全然是长辈对晚辈说话时平淡又带着一些淡淡亲昵的语气。 这让元启睿感觉很舒服,这些天他见多了那些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大人,却很清楚地知道他们尊敬的其实是自己的姓氏。总有一天,我要用自己的努力和对天舟的贡献赢得民众真正的尊敬,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慈心孤儿院做为五德玉大区仅有的三座孤儿院之一,其占地面积和建筑规模已经不算小。当然,不能跟黑潮纪以前相比。就算在元启睿眼里,这座据称容纳了四百多名孤儿的大型孤儿院却还不如自己家的庄园面积大。而元氏庄院加上仆人也只住了一百多号人。 这种能够占有更多土地的优越感,元启睿并没有表露出来。他同样明白这种待遇来自于什么。五位封号国民的家族,哪一位不是如此?据他所知,那位小“公爵”与十几名老仆居住着面积不亚于元氏庄院的城堡,又有何人敢说三道四? 在黑潮纪之前,大多数的资源本就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供少数人挥霍。而黑潮纪,只不过将这种原来不曾明言的事实变成了法律。 身处国民等级最下等的草木、岩石、黑铁、青铜四级国民,死后连自己的遗体也不能自由处置。这些人活着的时候,又想从如此贫乏的世界里攫取到多大利益呢? 带着一些微妙的复杂情绪,元启睿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那条摆着婴儿车的道路上。与婴儿们不同,已经能够自由行动的孩子们仍然继续着自己每天的事情。该学习的学习,该干活的干活,并没有因为有贵客莅临而改变。 孤儿院的几位管事还试图劝说丁嬷嬷,是否要让院里的孩子们一起集中,搞个盛大的欢迎仪式以表达感激之情。但丁嬷嬷说,馈赠是单方面的行为,我们没有必要花费本来就不多的自尊去让他们感到施舍的快意。我们不是乞丐! 管事们大多数都不能理解丁嬷嬷的想法,但这座孤儿院丁嬷嬷说了算,大家只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几句。不过,方才门口发生的那一幕,却让大家恍然大悟丁嬷嬷能有、敢有如此心态的原因。 白选听见人声,瞧了瞧身旁左右躺着的两位小朋友,也有样学样地闭上眼。她模拟不出婴儿睡着以后特有的呼噜声音,干脆就一声不出。她心想,我脸上这块癣可别惊扰了咱们的贵客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