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哪怕是在离奇地死而复生之后,她仍不相信所谓的举头三尺有神灵。顶着来之不易的重生身份,她做任何事都是遵从自身持有的意志、信念、准则。 所以,生,她要问心无愧,死,便死得心甘情愿。眼一闭,万念俱灭,不理会任何褒贬,也无需忧心死后种种。 虽然有许多遗憾,但殷据暴露了,墨松她也尽力救过了,在历史的起点,她已经尽力扭转,这一次她不需要重新来过。 但是当她发现自己浑不着力悬浮在半空中时,坚稳的心境不由破裂。 她悬浮在深夜的盛京城上方,雨丝可以毫无滞碍地穿过她的身体,她看见脚下庞大而恢弘的城郭布局。 那宫灯长明高墙森严的大型建筑体,是大央的皇宫,幽廊复道上有宫人的身影来回穿梭,大殿深处明黄色龙袍的中年人正大发雷霆,一个宫装贵妇轻声安慰他:“陛下,别为墨家的气坏身子,我们不急。” 安静沉闷的三皇子府里,殷据暴躁地摔碎一只茶盏,不停地念着“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周加,你不是主意最多吗?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办?”旁边青衫男子垂头无声,不知思索什么。 岑寂的小小客栈里,窄衣窄裤的男子坐在窗台上细心擦拭一柄弯刀,小塔似的壮实小伙子凑到他身边笑:“老大,咱明儿是去见皇帝又不是上阵杀敌,你擦刀干嘛?” “不成功则成仁。”钟离决半开玩笑地回答,拿起身畔的纸再次阅读体会,牢牢记住其中要点,蓦地他眉心一紧,暗暗地自言自语:“她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是在说她吗?苍苍心底微跳,移开目光扫视过万家灯火万家形态,忽然凝在舞阳门前。 夜色下的两座高台沉穆得出奇,凤凰台下的打斗痕迹已被完全清除,只是守卫多了一倍不止。相比之下长乐钟下士兵稀少,可是在高高的台子上,那个白日懈怠混沌的撞钟人正引颈眺望天边某处,眼里精光吞吐,垂垂老矣的身躯蓦然焕发出无穷的力量感。 “来了,终于要来了吗?”他喃喃道,似警惕又似兴奋,慢慢地把手搭在钟锤上,好像下一刻就要撞响钟鼎。 苍苍奇怪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东边天空似乎特别的亮,地平线以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即将要喷薄而出。 她想要看得更清楚点,这时却头部身体一阵剧痛,眼前一懵,整个意识都涣散了。 再清醒来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摔在地上,整个人又有了重量和感觉,浑身无一处不痛,头发好像被谁攥住,头皮都快要被扯烂。 “给我狠狠地打!”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尖锐响起,紧接着无数拳脚往她身上招呼,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本能地双手抱头蜷缩身体,保护住要害部位。 “唔!”一只脚猛踹在她肚子上,她疼得冷汗直冒,情不自禁地抱住肚子,像丢进油锅的虾米,躬身痉挛不已。 “你们在做什么!”年轻男子的暴喝打断了众人动作,随即围着苍苍的人被或掀或抓或踹或扫地全都弄了开去,一时间骨折惨呼声不断。 苍苍被一双手小心扶起:“苍苍,苍苍你怎么样?” 是……连姨吗? 苍苍艰难地睁开眼睛,模糊看到连姨忧急含泪的脸,她动动嘴唇,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眉眼一皱,五指在腹部揪紧。 痛!好痛! 连姨心痛万分,抬头吼骂道:“方锦若,你居然如此歹毒,就不怕遭雷劈吗?” 方锦若?苍苍闭着眼睛意识迷乱,听到方氏冷笑疯狂的声音道:“我歹毒?我倒要问问是谁歹毒?我告诉你,她就是死一百次一千次都不能赎罪!侯爷不动她我不管,反正在我眼皮底下她就别想活着!” “那你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来,趁我离开一会偷进来暗算算什么?” “暗算怎么了?我是替天行道!珩儿你让开,你知不知道这小贱人做了什么?” 墨珩也在?苍苍勉强撑开一道眼缝,看见面目狰狞的方氏面前拦着个年轻俊朗的身影。“母亲,您别闹了,别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苍苍她千辛万苦得来的解药救了父亲,她是我们侯府的恩人,您不能伤害她!” 他不顾方氏的气急败坏,转身蹲下来查看她的伤势:“纱布都散了,伤口又开始出血了……苍苍,苍苍你能看见我吗?” 苍苍茫然地望着他放大的脸,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这样不行,连姨你快去叫大夫吧。”他说着想要抱起苍苍,可是连姨不让,她自己把苍苍抱到床上,就挨着她坐下,口气不善地道:“墨大公子若有心,还是你请去叫大夫吧,我可不敢再离开苍苍半步……” 苍苍终于似乎,明白了现下的情况,墨松得救了,墨鼎臣不急着杀她了,连姨回来了,自己,自己似乎安全了。 应该是这样吧…… 无论如何,这算是好消息。枕着柔软舒适的枕头,她朦朦胧胧地陷入了沉睡。 她不知道,她睡着之后,东方天际骤然辉亮,有星状物划破夜空直奔盛京,随即陨落不见。 片刻之后,近二十年未响过的长乐钟声响彻长空,势如滚雷,将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从此寝食不安。 后北央有史书记载,敦和19年二月二十五夜,天降异相,有灾星自东方来,乃大央祸患之征兆。 另有野史改“大央”为“殷氏”,意为殷氏皇族之难。 在央国疆土的西南部,莽莽群山之中,有一座青山犹为巍峨雄奇,长年缭绕着雾霭烟云,显得神秘幽静无比。 此山名为钟南山,传说为一代武林圣手丹阳子的隐居之地。那丹阳子乃是央国“一公二侯三子爵”中的“一子”,且声威远震周国及泱泱四野。 以一人之力而能与巨门世族高官权贵齐名,令天下两大皇庭皆不敢随意开罪,这丹阳子的本事威望,由此可见一斑。 但人生总有不如意,丹阳子的友人弟子都知道,武功登峰造极、手眼可通天的他生平有一大憾。 这一日,钟南山来了一位远道之客,开门迎客的外围弟子认不得他是谁,一番通传,结果丹阳子竟然亲自来迎,欢喜异常地直接将人请进会客室。 弟子们震惊非常,来者何人,居然叫师尊如此激动? 打着端茶递水的名号,他们一个个往会客室边上凑,别的没听到,单听见屋内师尊一声低呼,猝然站起,惊异难当地道:“你说,你说长乐钟响了?” 屋内,原木钉制的方桌边,一个紫袍男子好整以暇地瞧着友人难得的失态,戏谑道:“难道我不辞艰辛跑这么远的路来,就为了用个假消息寻你开心?” 紫袍男子生得十分英俊,乍一看不过三十出头,只是他眼角的皱纹泄露了他真实年纪。而他对面的丹阳子却是白发苍苍,自有一股仙风道骨之气。 丹阳子仍有些不敢置信:“他怎么会撞响长乐钟?当年我那般求他他都不肯,直说什么天命不可违,如今又怎会……”他忽地眉峰一沉,问紫袍男子,“没这么简单吧,他可说了什么?” “不愧是老jian巨猾丹阳子,瞒你真不容易。”紫袍男子摇头道,“你这个老家伙样样精通,就是不通天文星象不知堪卦占卜,而老余别的不会,就把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研究得通透。你们谁都不服谁,又没办法比出个高低上下。当年你为了你那宝贝徒弟,终于低头求到了他跟前,但你要知道,逆天改命这种事要遭天谴的,他能不拒绝你吗?” 丹阳子一瞪眼:“他给未名改命之后,我自会把毕生功力传给他,还不能帮他逃过天谴寿终正寝吗?他分明就是胆小!” 提到一生的冤家,什么仙风什么道骨都没了,这里只剩下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 紫袍男子苦笑摇头:“好好,我们不说这个。其实这些年来,老余对这事也是上了心的,他一直隐约感觉到有一个契机可以相对温和自然地真正帮到未名。就在一个多月前,他感到时机快到了,然后直到二十五夜里,时机来临。他怕你不知道,便公权私用,撞响长乐钟引我去,又叫我来告知你。” 丹阳子听了默然不语,默默坐下,片刻问:“你还没说具体要怎么做呢?” 这人就是犟脾气,明明是感动感激的,一点都不肯表现出来。 紫袍男子也不点破,面色严肃起来:“他的原话是,无所谓怎么做,如果你同意,就让未名下山北上去盛京,会有何等样的际遇,能得到何等样的结果,皆看他个人造化,我们作为局外人,谁都帮不上忙,谁也都别想插手。”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当然,这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你如果不愿意未名冒险,就维持原状,然后等个几年给他办一场丧事,了尽师徒缘分,也算善始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