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和雪儿随着众人,走不多远,只见沿高墙边角空出的一块夯实地上,摆了三五张颜色陈旧却擦抹得干干净净的四方矮桌,墙角避风处架设了抽风火灶,火灶上一排三个火眼,一只大铁锅烧着滚水,另外两个火眼分别架了相对小些的铁锅,竹片锅盖盖得严实,热气蒸腾,旁边长长一方面案,上面摆放着大盆的面粉,还有许多成品和未成品的饺子馄饨面条类生面食,桌子旁坐着客人,眼巴巴等着吃食。一名身穿蓝地小碎花衫裙,头上系着同色布巾,鬓边发丝散乱的女子双手沾满面粉,叉着腰,红着眼睛,横眉怒瞪路边一位男子。 那女子年纪不大,约莫二十五六岁光景,腰肢健壮,臂膀浑圆,一张团团脸微黑透红,杏核眼顾盼有神,一看就知是个能干又清爽的主妇。男子看来是她丈夫,生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夫妻俩看着极登对,此时却是一个摔碗,一个责骂,闹将起来,通街人将小食摊挤了个水泄不通,相识的上前劝几句,赶集路过的便只管看热闹。 一个老妇人上前,用一根手指点着男人的额头骂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怎就不知道你这么混?今日是什么时辰?媳妇儿赶着早市做生意,挣钱养家,你这时候来说什么纳妾的事,骂你是轻,她要是也犯混,砸你一凳子去也怨不得她!” 原来是这么回事,街访邻居有知他家底细的,都掩了嘴笑,桌边饿着肚子的食客们则敲着桌子喊:“黄三娘子!赶紧上饺子罢,他纳他的妾,你做你的生意,得了钱自个用自个花,一样快活!” 人们哈哈笑着,打趣着黄三和他娘子,黄三轻轻拂开老妇人的手,没好气地冲食客们横了一眼,嚷道: “自家事情自家知道,你们莫要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黄三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将话说死:张家庄上的花妞儿,我迎定了!过几日就接家来,你允也罢,不允也罢,等着看新妇吧!” 黄三娘子脸色变了:“你敢!你若是娶妾,我便一根绳子吊死了!” 黄三看了她一眼:“莫拿死说事,哄不了谁!” 说完,头也不回,就要离开,黄三娘子跑去死命扯住他:“不准走!我与你夫妻十年,同甘同苦,起早贪黑,白手挣得这份家业容易吗?你当年如何求的我,今日却又狠心弃下我,不念夫妻情,也该怜我这些年为你一家辛劳奔波的苦!” 黄三娘子说得心酸,泪如雨下,黄三停了步,却不肯回头,嗡声嗡气说道: “几时说过要弃你?不过是纳个小妾,你始终为大!” 黄三娘子一抹眼泪:“管什么大小!我只有你一个丈夫,你也只能有我一个妻室,谁都别想分了我的男人去!你另娶个十五六岁的小妾,不过看上人家年轻娇美,殊不知人家看中的是你这城里人的清闲生活,哪里便真心对你!你真要如此,便写下休书,放了我去!” 众人哗然,男人们笑话黄三:“婆娘这样悍妒的,看来难成好事喽!” 女人们有支持黄三娘子的,喊着说:“年少时你怎不说要纳妾?一起过了十年,现在要停妻再娶,不能允他!” 黄三恼羞成怒,甩开他娘子:“疯婆子,妒妇!我若休了你,你这后半辈子怎么过?我为何要娶妾,你心知肚明,却不是你说的那样!” 夫妻俩一个拉一个甩,黄三娘子纵然力气大,也敌不过男人,被黄三一甩脱,失了力,跌倒地上。 趁她松手,黄三便转身大步离开,刚走得两步,眼前锦绣闪烁,两个笑靥如花、意态慵懒的俊美公子哥儿挡住去路,宝蓝团花那位轻摇文扇,看着他不言不语,红色锦袍那位却逼上一步,手中扇子指住他,脆声说道: “站好!哪里也不许去,今日事今日了,且与娘子把话说明白了再走!” 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最外边一处树荫下,安王和马正等人骑着马站在那里,安王的目光盯住明珠不放——居然改头换面了,好一个气质华贵的如玉翩翩美少年!贪看热闹也就罢了,人家夫妻打架她也要掺合进去,禁不住又气又急,马正低声说道: “属下们进去保护王妃吧?” 安王眼见黄三被明珠逼退一步,苦笑道:“以为满大街的人都知道她王妃身份,谁也不能欺了她去罢?真怕了她!我若直接进去恐会吓着她,又乱跑反而不好,你带几个人悄悄贴近,不要惊动她,且看她想玩什么把戏!” 黄三不是个胆小怕事的,反应过来,两只大眼瞪看着明珠: “我说这位公子,我夫妻吵架,关你什么事?我忙着呢,快别拦了我的路!” 跌倒的黄三娘子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上前来看了看明珠,伸出双手将黄三拖得后退几步,哭骂道: “人家少年公子都知道我辛酸,他是替我抱不平的,你休得无礼!” 说着又冲明珠福了福身:“公子看着就知是个贵人,多谢贵人为我说话,小妇人感激不尽!只是我夫君蛮横惯了,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莫与他计较罢!” 黄三哼了一声:“贵人如何?平民百姓自己家事难道还不能自行了断?” 明珠说道:“谁管你家事了?我只看这位娘子好人品,埋没在你家却是可惜了,打听一下:娘子方才说的,他若纳妾,你便离开,可真有此意?” 黄三娘子目光闪了闪,小声却决绝地说道:“小妇人绝无戏言!” “好!有骨气!”明珠赞道:“黄三,你可听清楚了?男子可以娶妻纳妾,女子亦可以离了夫家,另寻前程,这是本朝律法允许的。你如今写下休书,便可回家去准备迎接新妇,娘子这头,不用你管了!” 不禁黄三呆了,黄三娘子和围观的人们都傻了一般,有人窃窃私语:不会是这位少年公子看上黄三娘子了吧? 黄三怒道:“你是何人?插手我的家事,还敢这样协迫我?” 明珠说:“未曾协迫你,我只同情娘子!她与你十年夫妻,甘苦与共,她待你如初,你却存了异心,硬要另娶新妇进门,她既不愿与人共侍一夫,你又何苦留她?不若给她一纸休书,放娶自由,从此互不往来,你有新妇,她有新家,何乐而不为?” 黄三脸色变了几变:“从来只有男子纳妾,女人只能听任夫君决定,怎可以嫁作我妻,又下堂另许他人?我是绝不允许的!” “放你娘的狗屁!”这回轮到明珠发怒了,终于骂出一句她早想骂的粗话。 一旁的雪儿禁不住莞尔,人群后安王手中缰绳差点脱掉:这算什么?董宰相怎么教的女儿?竟然当街骂粗话,幸亏除了侍卫,没人知道她是安王妃!否则这脸丢大了。 “你能纳新妇,她怎不可以另嫁他人?律法都允了的,你敢藐视国家律法,活得不耐烦了?待我叫人将你送到官衙,定你个轻侮法典之罪,发配边疆,教你小妾也娶不上!” 众人哄然而笑,黄三娘子虽然伤心,听了她后面一句,却忍俊不禁,以袖捂了脸偷笑。 黄三心知面前这位少年公子必定非富即贵,才敢这样口气霸道凌利,很不明白他身为男子,何以这么憎恶自己纳妾,却反而那样同情自家娘子,一双俊美的凤目不时关切地看她一眼,令得黄三心里酸涩不堪,又作声不得。 “休书,写,还是不写!”雪儿不耐烦,冷不丁上前喝斥一声,把黄三吓一跳,他脖子一梗: “不写!我自个的婆娘,自个养着!” “那么小妾呢,还是要娶么?”明珠问他。 “……”黄三看她一眼,嘟哝道:“我娘教人去看了,下了定礼,不娶不行!” 黄三娘子再一次捂脸痛哭,哭了几声,猛地抹掉眼泪,走到明珠面前,深深行了一礼,坚定地说道: “小妇人知道贵人是个有权有势的,今日斗胆求请贵人为我作主:我只要他一纸休书!我今生,宁可背了妒妇的名,就算再难嫁人,情愿孤独一生,也绝不与人共侍一夫!” 明珠抬手虚扶她一把:“无需担心,此事不难!” 转过来对黄三说道:“既是两相无情,便放了吧,写休书!” 黄三双手抓头,崩溃了似地一下子蹲地上去:“我不休妻!绝不!谁说我对她无情了?” 他抬起头,红着眼,指着黄三娘子说道:“我纳妾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能和你相守到老,怎能说我无情!” 大家都怔住,明珠气笑了:“你别说娶个小妾回来是给娘子当使唤丫头!” 黄三娘子低头收拾桌上的碗筷,理都不理黄三,黄三跳起来:“臭婆娘!你怎不告诉他,你十年不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娘老了,她要抱孙子!她倒是想要我休了你——七出之罪,你可是犯了最大一条!我不肯休你,我推脱了几年,到现在才要纳妾!” 场面一时静寂下来,黄三娘子拿抹布的手开始游走得飞快,渐渐地慢下来,最后不动了,哇一声大哭出声,她本是个坚强的女人,今天却差不多流尽了一生的泪水。 “凭什么?不能生就要休我!你堂族里那么多小孩儿,幼年失怙的不少,咱们收养一个不成吗?” 黄三衣袖往眼睛上一抹:“我娘说了,要亲生的,旁系的不行!” 雪儿走近明珠,头靠头,抖开扇子遮住两人的半边脸,轻笑道:“瞧瞧!清官难判家务事了吧?怎么收场?不如溜掉算了,照这么扯下去,没个完!” 明珠郁闷道:“真是世事难料啊,那家伙由可恶的负心郎忽然变成了痴情种,倒也难得!” 转念一想,又说道:“管他什么理由,有纳妾这念头就不行!” 另一头的黄三娘子像接应到她的心思似的,很快控制住自己,冷淡地对黄三说: “不错,我不会生小孩,这些年吃药看郎中也没有用。算你有心了!但我消受不起你的好意,妻和妾,你只能有一个,有妻便无后,有妾或许能生子,任你选择,今日便做个了断!” 黄三恨恨瞪着她,咬牙道:“你好狠的心!” -------- 二更送到,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