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华芸回去之前,张婶已经醒了。 她侧身坐在电话机旁的小沙发上,眼泪涟涟:没有太太撑腰,这差事十有八九是丢了。可是,太太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呢? 这时,门锁转动。上官华芸领着黄太太和苏大夫走了进来。 “少奶奶……”张婶吓得弹跳起来,战战兢兢的双手抓住衣襟,勾头站着,不敢抬头看人。 “张婶,你怎么起来了?”见她醒过来了,上官华芸放心了大半,“快些躺下,回春堂的苏大夫来给你看病了。” 张婶抬头飞快的瞄了一眼苏大夫,又飞快的低下头,一连往后退好几步,双手摆成了蒲扇:“我没事,没事,不用瞧洋大夫。少奶奶,我已经好了,真的。”听说这种洋大夫动不动就命令人脱了裤子,往屁股上扎针……叫她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上官华芸很是难堪,对苏大夫轻声说了一声“抱歉”,走过去,拉住她的双手,好言好语的劝着:“你现在发着烧呢?怎么能不瞧大夫呢?” 敢情是给家里的女佣请大夫啊。这个林太太对下人可真好,不但让穿得体面,而且生病了,还亲自去请大夫。黄太太弄明白情形,撇撇嘴,上前帮忙劝道:“生了病就得看大夫,你年纪也不轻了,不能硬撑着。” 张婶不好再推脱,只得老老实实的在沙发上侧着身子,拘谨的挨着上官华芸,搭了半边屁股坐下。 黄太太很满意她的转变,笑眯了眼:“这就对了。”也不等上官华芸邀请,熟门熟路的绕过茶几,在靠里头的那只小沙发上坐了下来,笑道,“苏大夫,你也请坐呀。” 而苏大夫刚刚正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客厅里,暗中打量屋里的摆设,听了这话,取下帽子,扯起一边嘴角,轻笑道:“谢谢。” 他在离得最近的那只小沙发上坐下,随手把帽子搁在茶几上,略微向张婶探着身子,轻声询问病情:“你是哪儿感觉不舒服?” 孰知,张婶老脸通红,两只手不自在的攥着衣角,象个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勾着头。 上官华芸只好替她回答:“她先前昏倒了,脸色先是煞白,然后又变得绯红,还浑身发热。我怎么掐她的人中都没有醒。” “昏倒的原因很多的,要先做些相关的检查才好下结论。”苏大夫点点头,“市医院有这个条件……” “少东家。”先前的那个伙计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飞快的禀报道,“二老爷在药堂等您,请您现在赶紧回去。” 苏大夫尴尬的回头低斥道:“没看见我正在给病人看病吗?” 伙计甩了一把汗,小心的陪着笑脸:“二老爷说是急事,耽误不得。刚好陆大夫出诊回来了,二老爷派了陆大夫随小的一路过来。” 苏大夫没有再坚持,抓起小茶几上的呢帽,起身,冲上官华芸歉意的笑道:“抱歉得很,我必须赶回去。” 不等上官华芸和张婶起身,他已经阔步走出了屋子。 伙计飞快的欠身跟众人说了声“抱歉”,一路飞跑着跟在他后头。 黄太太生生的打了个冷战,望着门口悄声说道:“这个苏二老爷也太不给苏大夫面子了。怪不得苏大夫会气得浑身冒冷气呢。” 张婶闻言,一双烧得发红的兔子眼竟清亮了不少,里头迸出八卦的神彩。 上官华芸笑道:“也许真的有急事呢。”她刚刚也看出来了。苏大夫虽然脸上依旧挂着绅士的微笑,眼底却尽是隐忍的戾气。说起来,苏大人是她请来出诊的。 黄太太没有得到回应,随便扯了两句,便很是无趣的告辞了。 她前脚刚走,一个白胡子老大夫后脚就扶着一个小伙计,气喘吁吁滴进了屋。 小伙计右肩上背着一个棕色的小皮箱,正面写着“回春堂”三个墨色的柳字体。 上官华芸用脚趾头也猜得到这位老大夫是何许人也。 没错,他是苏二老爷派来的陆大夫。经他一番望闻问切,得出结论,张婶是“偶感风寒”了。 张婶吁了一口气。 上官华芸小心的问道:“那她刚刚昏倒了,是怎么回事?” 陆大夫捋着白胡子,有些不悦的背了一通医书,最后总结道:“痰迷心窍而已,不足为忧。老朽开个方子,吃两剂药,化了痰就没事了。” 小伙计很默契的打开诊包,准备笔墨纸砚。 明明刚刚的情形那样吓人!上官华芸不能不“忧”啊。她还想再问,可陆大夫已经接过小伙计手里的笔和纸,提笔刷刷的写开了。 一边写,他一边说道:“老太太是新近才搬来这里的吧?我们回春堂是出了名的妙手回春,呆会儿,伙计把药送到府上,您放心服用就是,包管药到病除。” 开完方子,他没有交给上官华芸,而是直接给了小伙计:“去,照单抓药。” 然后才对上官华芸说道:“一天一剂,一剂三次,滚开后,改为文火。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即可。这些天,老太太的吃食应以清淡为主,忌食辛辣油荤。” 很显然,他见张婶虽然粗俗,却穿着体面,而上官华芸又急成那副样子,先入为主的误会了两人的关系,把前者当成了一夜暴富滴婆婆,后者则看成是目不识丁滴小媳妇。 这年头,世道变化太快。一夜之间,麻雀变凤凰的传奇故事比比皆是,所以,也难怪他会这样猜测。 都是这身新衣惹得!张婶尴尬极了,不安的站起身来,抓着簇新的衣襟,准备解释。 而上官华芸却没事人一样道了谢,送陆大夫出门。 老大夫一走,张婶便不安的解释:“少奶奶……” 上官华芸摆手打断了她,拧眉说道:“张婶,我看还是要去省城的大医院做个检查才行。”怕把人吓着,她没有再提先前昏倒的情景。 张婶一听,急得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连连说道:“不用不用。我身体好着呢,没那样娇气。” 可是话音刚落,头突然发晕,她按着额头,竟向后仰面倒去。 上官华芸“哎呀”惊呼一声,手明眼快的抓住她的一条胳膊。 张婶总算没有摔倒。 脸色有些发白,她抓着上官华芸的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恳求道:“少奶奶,老大夫说了,我只是着凉了,吃一剂药就好了,不要赶我走。” 上官华芸赶紧把人扶着坐下,劝道:“你也别着急。总归是要病好了,身子利落了,我才能放心让你回去的。”张婶的身子不好,那就更需要回家静养,不能再出来做活了。所以,她没打算再把张婶留在身边。 张婶一听,知道回家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灰暗的眸子变得更加黯淡:“我真的是老了,不中用了。”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里滚了出来。 上官华芸扶她坐下,柔声安慰道:“张婶,你只是病了。病好了以后,又会和以前一样健康的。” “过年的时候,我的头曾经犯了一次晕。晕了几天,又自己好了。我也就没当回事。”张婶沮丧的垂下头,两行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叭嗒叭嗒的掉到她的手背上,摔成无数瓣,“家里还有个小儿子没有娶媳妇,房子也旧了,翻新要花钱……上个月,太太唤我回府,问我身体怎么样,还想不想出来当差。我一时被猪油蒙了心,对太太拍着胸脯子说,身体还和以前一样壮实,下田上山,没有什么活做不了。太太这才把差事派给我。少奶奶,我对不住太太,也对不住您……”说罢,抬起双手,作势要打自己的嘴巴。 太太不会怪你的。”上官华芸拉住了她,劝慰道:“身体要紧,你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也该歇歇了。回去后,安心休养。” 张婶愣了一下,两只手无力的垂了下来,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一味的勾下头呜咽着。悲情牌和护身符都没派上作用。她知道上官华芸这是铁了心要遣走她,再说什么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不如就止打住,那样至少还能保住上官华芸对她的最后一丝情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