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轮上的人几乎走光了。林子明还是那样抱着胸,站在原地,没有丝毫想要挪窝的迹象。 似乎同样是接受了西洋教育的人。这人和人怎么就相差这么大哩?上官华芸觉得脸面有些挂不住了。 这时,有个健壮滴水手走了过来。 目光在地上的两只箱笼上打了一个圈,他笑道:“太太,需要帮忙吗?” 还要走上老长一段路呢。箱子又那么重……张婶这回选择了沉默。 上官华芸点点头,很是感激:“谢谢。” “不客气。”水手提起两只箱笼,引着主仆俩下了船。 “需要帮您雇辆车吗?”他问道。 这时,林子明已经走了过来。 现在滴年轻人啊,真好。张婶连忙笑眯眯滴谢绝:“不用了。喏,我家少爷来了。” 水手放下箱笼,笑得阳光灿烂:“一块钱,谢谢。” 就是把两只箱笼提下船而已。一块钱!打抢还要抹黑了脸呢!在青禾镇,九块钱就能买一担大米。而一个苦力累死累活滴劳作一天,才五毛钱的工钱呢。张婶的老脸瞬间涨得通红。 “怎么这么慢?”林子明瞥了上官华芸一眼,取出钱夹子,取出一个银元扔给水手,“我等了好久了。走了。”说罢,掉头匆匆离去。 “这……”张婶看着两只大箱笼,傻了眼。 上官华芸唯有一丝苦笑。她果然是洪水猛兽。 林子明走了好几步,也不见人跟上来,恼火得很。他转过身来,顿足哼道:“快走。” 上官华芸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箱笼,一脸纠结。 林子明在心底里暗骂了一句“乡下土包子”,气不打一处来:“我早就雇好了车夫。” 原来自有车夫来提行李滴,张婶终于放心了。见姑爷面露不喜,她一个劲的冲自家小姐使眼色,自觉留下来看行李。 上官华芸脸上微红,提起长裙,赶紧跟上去。 谁知,不等她过去,林子明又掉头走远了。 耐何不了人家的一双长腿,她只好一路小跑跟着。此时,她不禁记起了大哥的好。多亏了上官嘉瑞天生反骨,当初坚决的说服了父母,她才没有缠足……突然,心念一动,脑海里闪过婆婆的三寸金莲,她有些恍惚:莫非林子明其实是喜欢小脚女人? 越想越觉得这就是自己不明不白被冷落三年的答案。上官华芸的脑子顿时乱了——他不是新派人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喜好呢? 林子明始终和上官华芸保持着丈许的距离。身后传来的丁丁当当的环佩相撞的脆响,令他窒息——这年头,哪里还会有女人金啊银的戴满头,打扮得跟棵圣诞树一样啊?并且还把脸涂得跟个日本艺妓似滴。哦,老天,这种妆容都过时多少年了!土,实在是土得掉渣! “先去宋记!”林子明跳上已经等待多时的人力车,冲后面的女人指了指后面的那辆人力车,哼道,“你们俩坐那辆。” 他雇了两辆人力车。后面那辆本来是给张婶准备滴。可是……要是让朋友们看到自己的妻子完全是个封建残余,传出去,他林子明从今往后还要不要出门了! 上官华芸没有吭声,低头坐在人力车上,缓慢的转动右手腕上的那对赤金镶红宝石手镯,静静的等着。她并不知道宋记是做什么滴。但是,人生地不熟滴,她也只能相信林子明了。尽管那人显得是那么滴嫌恶她。 很快,一个车夫跑去取了行李,带着张婶一块儿回来了。 出了码头,车夫们拉着车子在街上跑得飞快。 目光扫过川流不息的人流,上官华芸终于意识到母亲口中的“时新”错得有多离谱。穿过了两条大街,除了时不时晃过的一两个老太太,她竟没有找到一个穿着打扮象她的年轻女人——前额上的留着厚实的桃子形刘海,脑后梳着复杂滴盘辫髻,珠翠满头;整张脸扑着又厚又白的粉,点着猩红的樱桃小口;正红的无领对襟上衫过膝,袖子不过腕,袖口宽达尺余,袖口和前后衣摆上都滚着近两寸宽的绣花边;黑色的马面长裙上也重重叠叠的绣着大朵的缠枝牡丹;胸口上还挂了一副三重的南洋珍珠长链——很明显,母亲、婆婆为她赶制的衣饰过时的不能再过时了。她成了一个会走路滴古董…… 再扭头看张婶。只见张婶张着嘴,满脸愕然——啊呀呀,那些女人的衣领又高又硬,都快冲着了鼻子。还有,这是正经女人家能穿的衣服吗?瞧一个个的那胸脯上紧巴巴的,那小腰给勒的……走起路来,一扭一扭滴,跟水蛇有什么两样。 也许在林子明的眼里,她们俩分明就是闯进大观园的两个刘姥姥吧。回想起林子明眼里的嫌恶,她猜想,宋记极有可能是间衣料行。想到这里,胸口一窒,险些背过气去。 上官华芸的猜测没过多久就得到了应证。宋记确实是家衣料行,规模很大。店里不但卖衣料,还有现成的裁缝。 抬头看到“宋记衣料行”金底黑字的招牌,她有如被林子明劈手扇了一记耳光,狠狠的打了一个冷战,两耳嗡嗡作响——他竟如此滴嫌恶自己! “少奶奶到了。”张婶使劲的扶住自家小姐。好一个下马威!姑爷好手段!她一时语噎,老脸不由的抽了抽。 看来林子明是这里的老主顾了。一行人刚进店,一个年轻的伙计就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林少爷,您来了。” “给她做几身衣裳。尽快。记我帐上。”林子明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扔下人,扬长而去。 又仿佛是一记凌厉的耳光。上官华芸深吸一口气,看着那道黑色的身影飞也似的逃离,心中暗自数道:第三次了,这是第三次了。 伙计笑意不减,飞快的打量了一眼她,热情洋溢的做了个请的动作:“太太,这边请。” 偌大的店面里摆满了花样繁多的布料。可是,上官华芸却没有半点购买的欲望。那些亮闪闪的绸缎沉甸甸的堵在她的胸口上。她欲发狂——堂堂的上官大小姐,也是父母兄弟捧在掌心的宝贝,从小到大,曾几何时被人这样嫌弃过?受过这种王八气? 太太说过,天字出头便是夫!张婶差点咬碎了一口好牙,却不得不强装欢喜道:“少奶奶,瞧少爷多疼您这哪,亲自带您来添新衣……”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她是个老实人,睁着眼说瞎话的事儿做不来。 前边的伙计听了,眼里不易察觉的闪过一道惊讶,不由回头再次打量了一下身后的女人,暗道:这女人竟是林少奶奶!涂着那么厚的粉,一点朱唇,衣饰过时,显得既土气又俗气不说,看上去还比林少爷大了好几岁。怪不得林少爷从来不提有妻室的事呢。可惜了林少爷那样的一个风流才子。 上官华芸知道奶娘其实是在劝慰自己,低头轻笑不语。她非常清楚此行的成因和任务,所以是有一些心理准备滴。想必林子明也已经知道了。不管他再怎么不情愿,却终究是父命难违。所以,林大孝子只好迁怒于她了。想清楚这些,她的心里顿时怅惆极了。 此刻,伙计的手里纵然是捧着天上的月亮,她也提不起半丝兴趣。 随意的选了几匹衣料,上官华芸打断了口若悬河的伙计:“好了,就这些吧。” 伙计识趣的扯起嘴角,笑道:“少奶奶请到里间稍候,小的这就去请店里的裁缝师傅。”通过不到一刻钟的接触,他非常清楚顾客的心情不是很好。虽然看得出来,她是位温婉的大家闺秀,不会迁怨于人,但是做这一行的,还是要有些眼力劲,莫惹人嫌。他还是少说为妙。 把主仆俩引进了一间雅间,伙计引来了店里的一个裁缝师傅。 尽管师傅和伙计说得天花乱坠,上官华芸始终对这种衣领高达六寸、紧胸束腰的衣服很不感冒。自始自终,她的心里都有一个声音在狂呼:快点! 想起林子明溢于言表的厌恶,她只想尽快逃离这里。 “好了没有?”快接近尾声的时候,林子明急匆匆的折了回来。 他来接自己了……刚刚兴许是因为有事,他忙活去了。可是他在百忙之中还记得去码头接自己。这个想法象是一丝亮光透过重重阴霾,上官华芸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