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兰轩是为族中女子准备的教导之所,里面装潢摆设自是不同少爷们用的书房,一味的严肃厚重。十二扇朱窗前垂着轻薄的细竹帘,粉墙上挂着几幅画轴,分别是“孟母三迁”“举案齐眉”“黄香温席”“孔融让梨”等。画风简洁,寥寥几笔水墨,取其贤、良、孝、悌之意而已。 内里横着八条条樱桃木书案,前一排的略小些,案桌上摆着《三字经》《百家姓》《女诫》《列女传》等书籍。这是给三房、四房身量尚小的几位姑娘准备,她们还以识字为主,每天由奶娘来上课一二刻钟,写几篇大字,再听听古时的贞烈女子故事,以定心性。 至于大些的婷瑶、雪瑶、清瑶,除了诵读女诫之外,琴、棋、书、画都要涉猎。时代不同,如今的周朝繁荣昌盛,古时曾被人津津乐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早不流行了。毕竟,世情如此,连走街串巷的卖花女都通几句诗词,哪有大家闺秀反而不懂的?一问摇头三不知,旁人定以为是出自无知贫贱家庭,才把女儿养成了睁眼瞎。 俞清瑶再次回到训兰轩,大感新鲜,装作不经意的打量周围摆设,尽力不使自己的目光显得突兀、反常。 在十二岁之前,除女红由各房的嬷嬷单独教导外,一直在这里学习。六七年的时间,四日一轮休,每日里兢兢业业,看似刻苦,却不记得学了什么东西。仅仅记得被舅父接到侯府后,无意中听到舅父的一句叹息—— “唉,俞家老爷子未免太过重男轻女,所有精力都放在那几个儿孙上了。”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自以为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其实含着大量水分的。舅父看在母亲面上不忍对她苛责、求全,她却不能宽松懈怠了。因此,更加用功发奋的学习,费尽心思收集古琴谱、棋谱、当世名家的画稿,揣摩研究。 结果?变成小有名气的“才女”了。 而今回想,才女之名,未免名不副实。家族彻底没落后,她以为自己至少有安身立命的本钱。须知不少落魄文人,都是作画寄卖给书画铺子,以此为生。可当她拿了得意的画卷上门时,看到的却是为难的面孔。这才幡然醒悟——相比那些落魄的文人,她的名气要更大些吧?不肯收,说明她的画作平平,毫无新意。 曾经的赞誉,不过是看在舅父的面子上! 反倒是从来没大注意的女红,帮助她度过最初的难关。 往事又涌入心头。 少顷,在《女论语》“凡为女子,习以为常。五更鸡唱,起着衣裳。盥漱已了,随意梳妆。拣柴烧火,早下厨房。摩锅洗镬,煮水煎汤。随家丰俭,蒸煮食尝……”的郎朗声中,俞清瑶止住了思绪,随着姐妹们一起诵读。之后,开始了习字课程。 字如其人,这是曾祖父说过的话。凡是俞家子弟,无分男女老少,若是字迹潦草丑陋,轻则杖责,重则逐出门第——虽然谁也不知道是否是威胁,可没人胆敢触怒老爷子的权威。 连年仅四岁的碧瑶都在奶娘的看护下,认认真真的提笔描红。 俞清瑶身姿端正的坐在长案后,不写字,先磨墨。磨墨是锻炼人手腕力道,磨炼心性的一种好法子。注意用力的均匀、急缓,不能斜磨,更不能直推。否则,磨出的墨汁,冷涩难书,没有流畅之感。 花了半柱香的功夫,磨好了。俞清瑶抬头一望,别人都写完半篇了,她才刚刚动笔呢。面上一丝焦急也没有,轻轻的紫云豪放在澄泥砚中,待吸饱了nongnong的墨汁,提笔正要落下宣纸——忽然想到了什么! 书画不分家。她前世也用心在书法上,老爷子的教诲终身不忘,即使家族落败,她也不曾放弃书写。没钱买用纸墨,就用树枝在沙盘上,每日一两百字笔耕不辍。 俞清瑶的鼻尖溢出了点点汗珠。 她是害怕写出的字不如两个姐妹吗?不,她是害怕……超过了她们! 现在,她是年仅十岁的“俞清瑶”!无论力道还是技巧,远远不如婷瑶、雪瑶。再者,谁还能记忆、模仿自己十岁时的笔迹?要是笔迹变化太大,岂不是惹人怀疑? 她这一下笔,写出来的是什么,会引来周围人怎么看? 愣了半响,笔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正在为难时,旁边伺候的翡翠忽然出声,“姑娘,刚刚磨墨手酸了吧?歇歇再写。” 说完,就接过紫云豪,放在笔架上,轻轻用帕子包住俞清瑶的手腕,动作轻缓的揉了揉。 婷瑶朝这里看了一眼,会意的笑了笑。雪瑶则是直接扑哧笑出声——她人生得明媚,雪白肌肤尤其惹人羡慕。这一笑,如百花绽放,说不出的明艳。 范先生正在指点两位小小姐如何握笔,听到声音走过来,见俞清瑶一字未写,鼻翼上居然有了点点汗珠,且兼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一望即知病弱未安,倒也不好强逼着她赶快写字。随意的用笔试了试墨汁,写了“业精于勤”,满意的一笑, “墨磨的不错。”便走开了。 俞清瑶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不是她故意要偷懒的啊! 直到结束,仍旧一字未写。对此,范先生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婷瑶关心的过来搀扶着,满脸忧色, “三meimei,你是不是早上吹了冷风,身子不舒服了?” “哼!”雪瑶瞟了个大大的白眼,推着自己的两个丫鬟, “雨桐、雨荷,傻乎乎站着干什么?还不帮姑娘我拿好书具回院子?两个人加起来还不如人家一个伶俐!要你们什么用!白养了!” 三房、四房的奶娘早抱着几个身量尚小的小姐避开了,不参与三位年长jiejie之间的明争暗斗。一个是长房长女,虽然庶出,到底占着“长”字;一个是二房嫡女,最为得宠;最后一个却是所有姐妹中出身最高的,父亲是名扬天下的探花郎,母亲是侯府千金。 平日里三姐妹比着琴艺,赛着画艺,谁也不甘落了下风。可今儿怪了,三姑娘素来心气高,怎么就一笔不动,呆呆的坐了半晌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