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由甲冷笑着道:“那么敢问叔父,侄儿如何害了沈家?!狄人乃我沈氏心腹大患,百年来西凉烽火无断,年年秋冬都要防着他们打草谷,甚至于数十年前我沈氏祖堂都曾沦落过!如今穆休尔伏诛、狄人分裂,不挟大胜之势一举将之亡国灭种、永绝后患,更待何时?叔父兴许有难处,侄儿也听人说过圣上甚是忌惮咱们沈家,但我沈氏百年来死于狄人之手者不知几何,这样的深仇大恨面前,难道本宗也不肯尽这一份力?!尽取狄人首级,好告慰我沈氏上下百年的族人在天之灵?!”
沈藏锋冷冷的道:“本宗自有考量!”
“考量?”沈由甲闻言放声大笑,他本就声音洪亮,此刻更是声震屋宇,外头伺候的下仆都被惊动,纷纷扭头望来,好不诧异是谁敢在沈藏锋跟前如此无礼?
只是素来颇为尊敬、至少表面上颇为尊敬沈藏锋的沈由甲此刻满脸张狂不屑之色,他用极厌恶与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沈藏锋,长笑半晌才止住,冷冰冰的道,“本宗是被帝都的繁华泡成了软骨头了!竟连同族血仇、祖堂沦落、先人在天之灵受惊之仇也能忘记!老子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如今这天下何其不太平!即使圣上因为狄人尽灭,起了鸟尽弓藏的心思,那又如何?我西凉军可也不是吃素的!难道那劳什子圣上如今抽得出能战之师来剿灭咱们?刘家军被戎人拖在了东胡,燕州军现下自己出了乱子,御林军需要拱卫帝都!余者有何可惧?!”
他冷笑,“本宗这是生怕失去了荣华富贵啊!所以才罔故大仇!”
沈藏锋轻描淡写的道:“所以你不但用乌古蒙的那匹白马谋害你婶母,而且这次还让这也娜假借乌古蒙部使者的身份来试探我?假如我默认了她‘鸟尽弓藏’的揣测,你打算怎么办?杀了我,领人反了本宗?”
“怎么会?”沈由甲嘿然道,“叔父有大才,否则何以侄儿头疼万分的穆休尔,叔父一来就能杀得他抱头鼠蹿,甚至还被侄儿亲手斩杀于阵上?只可惜叔父根本就不把家仇家恨放在心上,只想着适可而止保住本宗在朝上的荣华……若叔父改了这一件不足,于我族却有大用!
”
“本宗在朝上的荣华?”沈藏锋摇了摇头,轻叹道,“你又知道本宗在朝上是什么样的荣华?”
高处不胜寒。
海内六阀高高在上的地位,内中凶险又岂足为外人道?
虽然沈由甲是自己的族侄,但沈藏锋仍旧没心思为其多言,只淡淡的道:“你既然知道天下不太平,如今重镇燕州也出了事情。想来不难揣测出来,魏祚已衰!”
沈由甲冷笑道:“所以本宗本不该畏惧圣上的猜疑!”
“魏祚衰后天下必乱。”沈藏锋淡淡的继续道,“盛世之际我沈氏数百年荣耀足以为族中子弟谋取进身之阶,延续西凉沈的辉煌。可乱世之中,还有什么样的屏障能比西凉军来得更稳固?打败狄人不难,但若想将他们杀得亡国灭种,人手且不论,我问你,偌大草原,这辎重从何而来?!”
沈由甲倒抽一口冷气!片刻后,他阴着脸道:“沈氏数百年积累……”
“都用在剿灭狄人上,一伺乱世来时,咱们用什么养兵?又如何用兵?”沈藏锋漠然问,“没了私兵,咱们如何护得族人平安?新朝之后,咱们如何延续家声?举一国之力,尚且有穷兵黩武的危险,更遑论我沈氏归根到底不过一族罢了!你说!”
“……”沈由甲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他说不出来,沈藏锋却有话说了:“你任西凉都尉多年,父亲赞你素来警醒持重,又善断,敢作敢为。你私下里做这样的手脚不足为奇,然而据我到西凉以来所观,你却有个极大的缺点,就是过于粗疏,不擅细谋。无论白马还是这次的红马,却皆是一环套一环,甚至白马之事过去已有一年,我亲自追查也未查出真相……这两件事情你有份,但绝对不会像前任守将认为的那样,是你主谋!是谁的主意?”
沈由甲惨笑着道:“叔父如此精明,侄儿有甚可说?不过出主意的人无伤大雅,没了侄儿,他什么也不能做。都是同族之人,叔父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沈藏锋沉思了片刻,道:“是大哥流落在秋狄的那个孩子,漠野么?”
沈由甲猛然抬起了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小小年纪就这样精明,只可惜不能认回来。”沈藏锋没理会他的惊讶,惋惜了一声,慢慢的道,“他去年就娶了阿依塔胡的亲生女儿曼莎,好像再过两个月,他的长子就要出世了罢?真是可惜了。”
他连说两个可惜,沈由甲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不禁低叫一声:“叔父你!那可也是我沈家血脉!还是您嫡亲大哥的血脉!”
“但他视沈家为仇人!”沈藏锋平静的道,“让我猜猜他是如何说动你的?除了你方才所言的那些诋毁沈家的话,大约就是他对沈家并无恶意,甚至非常孺慕,只是惟恐本宗为难、或者自惭身世,这才不敢归回?而他希望沈家能够私下里帮他一把,让他在狄人中站稳了脚,从而作为内间?甚至还告诉你,他为了沈家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