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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静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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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中,深蓝色的天幕上,颗颗星子琳琅。

虽然地处南方,但十二月的晚上,依旧呵气成雾。

秋静澜只穿一身夹衣,提着刀走向了演武厅。

卯末辰初,全身湿漉漉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他踏入饭厅。

半刻后,用毕早饭,回房梳洗更衣,带上书童阮毅前往西席所在的精舍,开始今日的学业。

午时三刻,上午的课程结束,西席用过饭后午睡。而秋静澜则带着阮毅回屋,将西席上午布置的功课做完,再练一会字。估计西席已经起身,他再前往受教。

申时半,这一天的学业结束。

告别西席后,先用饭,再回屋做功课。

功课一般要到戌时三刻才能做完。

有那么一刻的时间可以梳洗、喝茶,缓解一下。

亥时初,练一趟刀,然后是看阮毅拿过来的账本、记录等,且要写下对每一笔账、每一件事的看法与处置意见。同时与这些事情最终的处理结果进行对比,并反思。

子时之后,才是他最常安置的时辰。

“公子真是辛苦!”打小伺候他的丫鬟春染、夏染、秋染、冬染四个,每个都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

但只有秋静澜自己心里清楚,他其实没觉得辛苦。

因为比辛苦更折腾他的,是焦灼。

尤其每隔两个月,任子雍准许他听一次来自京中的禀告时:“怎么样?”

“郡主还好,王妃娘娘又着人出府抓药了,小的设法看过药方,像是治风寒的。”

“风寒?母妃足不出户,怎么会得风寒?”

“想是在院子里走了走,咱们的人怕被发现,不敢进府,所以不知道?”

“母妃又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就在院子里走动,若觉得冷会不及时添衣?”

“会不会是王妃娘娘一时大意?”

“这怎么可能?母妃向来最是仔细……你把之前母妃当嫁妆的单子给我看看!”

“是!”

“果然……大毛衣服当了这么多,难道说……”

“不管什么缘故,在公子有合适的理由进京前,那边发生什么都跟您没有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任子雍大步走入,淡淡的道,“还请公子冷静一点,莫要叫廉太妃的牺牲,白白耗费!”

他垂目,片刻后抬眼:“送件大毛衣服也不行?”

“送根针也不行!”任子雍斩钉截铁,“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若我非要送呢?”

“那属下只能先下手为强,派人先一步送王妃与郡主,去往地下与太妃娘娘还有王爷团聚!”任子雍冷漠的说道,“免得公子一时冲动,断送秋家最后一点嫡系血脉,让属下他日到了地下也无法对太妃娘娘交代!”

秋静澜凝视他良久,最后一言不发的走了开去——他知道,自己虽然是“天涯”名义上的主人,是任子雍口口声声尊敬的少主。

实际上,“天涯”真正做主的,是任子雍。

他反抗不了这位任先生。

至少目前,他反抗不了。

哪怕任子雍在这件事后不久,就诈死脱身,离开了“天涯”,但秋静澜仍旧不敢贸然接触远在京中的母妃与妹妹。

皆因他走前,再次强调:“王妃与郡主的性命,皆在公子一念之间!还望公子妥善抉择,莫要留下终身遗憾!”

多想……多想快点长大?

不知道是第几次仰望天幕——似乎很久很久了,从他被任子雍送到南方以来,每一个春夏秋冬的星空、每一个寒暑雨雪的夜晚,他都亲眼见证。

星空下一次次的拔刀,寒窗内一声声的苦读。

他的汗水流淌过四季流淌过光阴,以最虔诚与最无畏惧的心情汲取着各样课业。

但愈是恨不得插翅飞去那座熟悉的王府,似乎日子过得就愈慢。

按照任子雍的计划,十四岁上后,他开始结束纯粹的苦读与苦修,渐渐抛头露面,为以后的身份做掩护。

仗着挥金如土与传自父母的俊秀,没花什么力气,他就在这座城里出了名。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这年纪的圈子,招摇人前的风光不外如是。

任子雍不反对他厮混于那些秦楼楚馆:“只要公子不是当真沉迷进去,偶尔放松一下也没什么。”

这个出身于德宗废太子最重要的谋士的膝下,被廉太妃托孤的心腹,当然不会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放他去跟花魁们卿卿我我,“往后公子到了京里,类似的场合少不得要常常出入,毕竟阮老将军目前的状况,已经无法为您铺路,您只能靠自己去经营,风花雪月里的手段,多学一些总是没错的!”

说到底还是要他学东西——但任子雍的安排也确实有用,到了上京的那年后,他设法见到了京中最著名的两大花魁,只略施小计,就让受惯殷勤的花深深与蓬莱月都对他另眼看待,倾力相助。

由此他搭上了景川侯与茂德长公主最宠爱的幼子凌醉。

选择凌醉是有原因的,作为顶着阮家流落在外的嗣子身份回归京中的前西河王世子,秋曳澜背负着血海深仇,却又不可打草惊蛇。这注定他需要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以积累报仇的资本,却也不能过于野心外露,引起谷氏、况家注意,为策万全先干掉他。

凌醉是典型的纨绔子弟,但品行并非一无是处,是值得结交的人。

重点是他的父母,在宗室、在朝堂都有一席之地,而且都是中立党成员。

在二后之争,太后党与皇后党都争相拉拢中立党的情况下,跟凌醉结交上后,除非有证据,否则太后党的人绝不会故意为难一个中立党重要成员之子的朋友。

这对秋静澜来说,非常重要。

毕竟他明面上的身份阮氏嗣子,与太后党渊源极深。

次年春闱,他金榜题名,成为当朝正相薛畅的学生。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被喻为本朝最年轻的进士,立刻得到薛畅的垂青,殷切指点、频繁教诲,虽然有薛畅爱才的缘故,但他先一步靠近凌醉的行为,也不无影响。

之后他前往西疆,将妹妹托付给凌醉,果然凌醉十分上心。哪怕中途被景川侯夫妇强行送到南方避了些日子的风头,回京之后,第一件事仍旧是探望秋曳澜。

而这个时候,秋静澜早已把花深深与蓬莱月忘记到了脑后。

他一点都不觉得愧疚——曾经有那么几年,他非常怨恨任子雍。

怨恨他的苛刻与严厉,怨恨他拿阮王妃与秋曳澜一次次的威胁自己,怨恨他话语里除了廉太妃的托付外一切都是浮云的漠然……但不知不觉中,秋静澜发现,自己却渐渐变成了又一个任子雍。

毫无道德负担的算计、只求目的不择手段的干脆、眼里除了重视的人与事外都视同草芥的冷漠……

很多年后他终于理解了那位任先生:未必真的是冷漠残忍,只是肩上的责任那么重、前方的目标却那么遥远,在跋涉的道路上,衰弱、疲惫、绝望、悲伤、痛苦……中断的理由却那么多——所以,只能一刻不停的前行,只能一眨不眨的盯紧,即使明知道将为此错过无数的风景,将与多少生命中的美好擦肩而过,亦只能让自己的心冷一点再冷一点,冷酷到对一切外物无动于衷,沉浸在只有自己与目标的世界里。

不过是为了那熹微的希望。

至于说,这样的行为,是否也断绝了旁人的熹微希望,秋静澜漠不关心。

千里之外听到噩耗之后连夜入京,用平生最大的毅力维持住平静的神情跨入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府邸,看到阮王妃那冷清的灵堂,以及帐后小心翼翼却难掩狐疑防备的妹妹后,他悲哀又冷静的想:“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做的了!”

从那一天起他原谅了任子雍,他一天比一天更像任子雍。

花深深曾在以死要挟失败后,哭泣着质问他:“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轻车熟路的转身而去,决绝的背影胜过万千解释——那样的干脆与毫无牵挂,心中更是平静得不起任何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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