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慧说:“有个事,你给参谋参谋吧?”
小田急着走,心不在焉地说:“啥事,改天吧。”
周世慧看他根本没心听她说,气了,说:“没事。叫你去看电影哩!”
小田看她生气了,有点莫明其妙,说:“电影?啥电影?我……”
周世慧用嘲讽的口气说:“英雄救美人呗。哼……”
小田的脸腾地红了,说:“胡,胡说啥……”
周世慧猛地推了他一把,说:“去吧,去吧,赶紧上医院去吧……”
小田不敢恋战,一边下楼,一边说:“我,我,我回家有事……”
这当儿,小芬背着书包走上楼来,碰上小田,忙说:“田叔叔好。”
小田一边应着,“好好……”一边急匆匆地跑下去了。
紧跟着,老转也冲下楼来,见了女儿,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只说“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吧。”便急冲冲地跑下去了。
华灯初上,在灯光闪烁的马路上,老转飞快地蹬着车子。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前面那辆粉红色的坤车。他看见妻子了,骑坤车肩上挎一小包的就是他的妻子崔玉娟。他不敢骑得太快,他怕妻子认出他来,只悄悄地在后边跟着。过了一片热闹的夜市,又连续过了两个路口,突然前边的红灯亮了,他急忙刹住车子,目光仍紧盯着那辆坤车,可是,前边的车子却越聚越多……
过了一会儿,绿灯亮了,他赶忙加快速度往前追。可追着追着,他发现那粉红坤车不见了……他停住车子,四下张望,猛然间,他看见那粉红坤车子绕到了另一条路上!他心里说:“不对,路线不对!这不是妻子上班的路。”于是,他加快速度冲上前去,飞快地骑到跟前,照“妻子”肩上用力拍了一掌:“下来吧,我跟你半天了!”
可是,当那女人惊诧地转过身时,他一下子呆住了,那不是崔玉娟……
那姑娘停住车,气愤地说:“你想干什么?”
老转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那姑娘骂道:“神经病!”然后,悻悻地骑车走了。
梁全山走后,梁家就剩小芬一个了。吃过饭,她走出门来,对着班家的门喊:“小水,小水,来我家写作业吧?”
班小水、班振明都在门口站着,想去,却都一声不吭……
小芬又说:“来吧,我爸不在家,我妈也不在家……”
王大兰听见了,马上从屋里走出来说:“敢?出出门,我打折你们的腿!都给我回来……”说着,硬把两个孩子的头从门口处按了回去。
小芬对王大兰央求说:“婶婶,让小水姐姐来吧,我家没人……”
王大兰没好气地说:“没人更不能去了,省得丢了东西讹人!”
小芬小声说:“我一个人害怕……”
王大兰说:“明光光的,怕啥怕?”说着,口气又软下来了:“你家不是有彩电吗,回去看电视吧。”说着,扭过身,把屋门关上了。
老转仍在马路上转悠。
他跟着跟着,把妻子跟丢了,可心里还是不甘心。就骑着车一条街一条街的胡乱找。在这条繁华的大街上,到处都是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到处都是高档饭店、舞厅、卡拉OK厅……那些光线是很压迫人的。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巡来巡去,既希望找到妻子,又害怕找到妻子……
终于,他来到了一个舞厅的门前。他把自行车扎在门旁,趴在一扇响着音乐的大玻璃窗往里望。他看见了一对对在音乐声里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
在这一刹那间,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幻象:他的妻子崔玉娟正跟人抱着,含情脉脉地跳舞……于是,他脸上突然冒出了愤怒的神色!他几步来到门前,抬腿刚要进,却被一个穿旗袍的姑娘拦住了。姑娘说:“先生,对不起,请买票。”
他抬头看了看,问:“一,一张票多少钱?”
姑娘很有礼貌地说:“十元。”
老转摸了摸兜,却又把手缩回来了。他摇了摇头,扭身走了。
再走,老转就很犹豫。走走停停……当他又来到一个卡拉OK厅门前时,他又迟疑着站住了。他看见玻璃窗里晃晃着男男女女的倩影,觉得有一个很像崔玉娟,再看又觉得不大像……最后,他下决心,从兜里摸出十块钱,捏在手里,大步向门口走去……
刚要进,又被一个穿白色礼服的小伙子拦住了:“请买票。”
老转昂昂地亮出了手里的十块钱,那小伙子只瞥了一眼,说:“门票三十。”
老转很吃惊地问:“多少?”
那小伙子淡淡地说:“三十。”
老转说:“疯了?”
那小伙子斜他一眼,冷冷说:“怎么说话的?你才疯了……”接着,用近乎调侃的语气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喝起‘人头马’的人才进的地方。”
老转不明白,说:“马?什么马?”
那小伙子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一边去吧……”
老转憋了一肚子火,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气呼呼地说:“……操,疯了,这人疯了?!疯了疯了疯了,敢要30!”走出四五米远,他又扭回头来,喊道:“神气什么?老子当过侦察兵!”
夜渐深了。
梁家还是只有女儿小芬一个在家。她已经蜷在破沙发上睡着了……
电视机还开着,荧幕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花……
隔壁的班家,一张大床上挤挤地躺着四口人。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老班和王大兰躺在床上说话……
王大兰说:“房子的事,有消息吗?”
老班说:“定金都交过了。兴许快了?”
王大兰说:“也不能太实受了,叫我说,该送还得送送。”
老班说:“要送礼你去送,我可不去。徐厂长都说了,头一个就是咱,早早晚晚的事……还送啥?”
王大兰说:“就你脸皮金贵?你看看,这三家住一块,丢个东西都让人怀疑咱,孩子连门都不敢出……”
老班说:“他也是问问,又没说是咱……”
王大兰说:“还没说呢?都快指到鼻子上了……”
老班说:“钱丢了,不是小数,人家问问也不错。”
王大兰点着老班的头说:“你呀你呀,生就的死鳖!”
当梁全山来到第二棉纺厂门前时,已是夜半了。
他在马路上转了很久,最后才想起来,应该去玉娟的厂里看一看,如果她在厂里上班,那么,一切怀疑都烟消云散了。如果,那么……
他疑虑重重地跨进厂门。这时,看大门的老头从传达室里走出来,问:“你找谁?”
老转说:“师傅,我找崔玉娟,她是我爱人……”
老头“噢”了一声,挠挠头说:“噢,玉娟,怕是……你去车间里看看吧。”
走进厂院,听见了织机的轰鸣声,老转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心说:“玉娟肯定在班上,谢天谢地……”
走进车间,一看,巨大的车间里,一半灯亮着,另一半却暗着。只有一半织机开着。看机的女工正忙碌着……
老转走上前去,对一个带班的女工问道:“崔玉娟在不在?”
那女工看了看他,说:“你是……玉娟的爱人吧?”
老转说:“是,玉娟?”
那女工说:“你不知道?”
老转说:“知道什么?”
那女工吞吞吐吐地说:“前段,厂里效益不大好。只开半班。车间里搞优化组合,就……”
老转像被雷击了似的,好一会儿才问:“多久了?”
那女工说:“一,一个多月了吧?玉娟一个多月都没来上班了。”
老转再没说什么,只觉头懵懵的,扭头就走……
那女工忙追上去,拽住他说:“错了,你走错了……”
星期天的早晨,周世中又扶着父亲出来学走路了。
退休的老周师傅已病瘫多年了。为他的病,厂里花了很多钱,家里也花了很多钱,但仍然没有治好。周世中没有办法,就自学了针炙(也跟一位老中医学过一段)。每隔几天就给父亲针炙一次。现在他也敢扎头针了。让父亲带针学走路就是他跟那位老中医学的。
这会儿,周世中一手端着电疗盒,一手扶着父亲,正一步一步很缓慢地在楼下空地上走着……
老周已失语几年了,这会儿仍然口齿不清。他头上扎满了针,像个孩子似的,在儿子的搀扶下,一点一点地学走步……
走了一会儿,周世中已累得满头大汗,可他却笑着说:“不错,不错,今天能走五十步了。”
这时,崔玉娟骑车回来了。她把车子一扎,走过来说:“老周师傅好点了吧?”
周世中忙对父亲说:“爸,问候你呢。”
老周师傅呜呜呀呀地说:“噢,噢噢达(好点的意思)。”
崔玉娟安慰说:“会好的。你看世中多有耐心,要搁别人,怕早烦了……”
周世中说:“也是没法儿,不能老花公家的钱。”
崔玉娟走上楼来,一推家门,不由地愣住了!只见梁全山正冲着门在屋里坐着,两眼熬得血红,脸绷得像是要杀人……
崔玉娟进门来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老转沉着脸,问:“你上哪儿去了?”
崔玉娟有点慌,慢慢取下肩上的小包,说:“我,上班去了呀。”
老转目光逼视着她:“说吧,到底上哪儿去了?”
崔玉娟说:“你,你,你是怎么了?不是告诉你了?不信,你去问问……”
老转猛地一拍桌子,厉声说:“说实话!到底上哪儿去了?我给你说,我可是当过侦察兵,早侦察得一清二楚了!”
崔玉娟望着他,身子一下子软了,她小声说:“你别嚷,你别嚷好不好?你听我说……”
老转马上放低声音,说:“好,给你个机会。你说吧……”说着,转过脸去,招呼女儿说:“小芬,过来过来,你做记录。”
女儿小芬手里掂着一张纸,一支笔,怯生生地从床后磨了出来……
老转指着一张吃饭的小圆桌对小芬说:“她坐哪儿,你就坐哪儿记。她说一句,你记一句。”
崔玉娟一看这阵势,忙央求说:“你,你这是干啥?当着孩子的面……”
老转说:“怎么了?孩子也是家庭一员嘛。让她知道知道也好……”
崔玉娟眼里的泪下来了。她流着泪,说:“老梁,我都告诉你,我都告诉你还不行吗?别当着孩子,你别当着孩子……”
老转说:“孩子怎么了?孩子也不小了,家里发生的事,也该让她知道知道。是好事,让她向你学习;是坏事,让她引以为戒!”
这时,小芬哭叫道:“妈妈……”
老转黑着脸说:“哭什么,你哭什么?开个家庭会,哭什么?好好记!”
小芬不敢哭了,手里捏着笔,小大人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妈妈……
崔玉娟哭着说:“老梁,我求你了,别这样,别让孩子,我……”
老转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还罗嗦什么?让孩子受受教育有什么不好?说吧说吧,你说吧……”
崔玉娟泪流满面:“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个多月了……一个多月前,厂里效益不好,产品卖不出去,工资发不下来。厂里就说要搞优化组合。消息一传出来,我,每天都战战兢兢的,我是怕被组合掉了。那一段,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别人去给车间主任送礼,我也去送了。主任说得好好的,说没事,可我还是怕,也不知道是怕什么。果然,车间主任说没事,可她自己却被厂里聘掉了……我,每天上班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出错,可不知怎么搞的,越怕越出错,机上老是出现断头……”
老转说:“别强调那么多理由,拣主要的说。”
崔玉娟说:“开始是三班开两班,后来又开一班。我机上断头太多,我……就被组掉了。厂长在大会上说,让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老转讽刺说:“这么说,你是显‘能’去了?是不是?说说吧,你都开创了什么新局面?”
崔玉娟勾下头,说:“组掉了,我也觉得没脸见人。厂里说,组掉的人,可以出去推销产品,推销出去发工资,推销不出去不发工资……”
老转立马说:“打住,打住。噢,你说你是推销产品去了?你给我说说,啥产品夜里推销?”
这时,小芬问:“爸,推销的‘销’字怎么写?”
老转说:“别打岔,不会写先空着!”
崔玉娟说:“头几天,我也是想出去推销的。可猛一下不让上班,心里没抓没挠的,不知怎么才好。我就去了过去一个居民院的同学家……”
老转说:“都一个多月不上班了,你为啥不告诉我?说吧,往下说吧。”
崔玉娟说:“头两天,是张不开嘴。有一天夜里,我想说,推了推你,你睡着了。”
老转说:“你别绕那么多圈子,到底干啥去了?”
崔玉娟吞吞吐吐地说:“心里烦躁,开初,也是小玩,后来……”
老转说:“什么大玩小玩,你说清楚?”
崔玉娟说:“我第一次去她家,正赶上她家打麻将,非让,玩玩……”
老转看着妻子,连着“噢”了两声,继而慢慢地站起身来,目光逼视着她问:“那三千块钱,是不是你拿了?我早就怀疑了,果不其然!钱好好地在抽屉里放着会丢?出鬼了!”
崔玉娟哭着说:“开始也没想……心里闷,小玩玩。头几天赢了几十块钱,这玩着玩着,我也不当自己的家了……我没想动那钱,那钱是咱一点一点积攒的,真的,我没想动。头回输,我是回娘家借的钱,我借了一千,只是想把本钱扳回来,扳回本来我就不干了。谁知越翻……”
老转恶狠狠地说:“我问那三千块钱是不是你拿了?”
崔玉娟呜呜地大哭起来……
老转气疯了,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崔玉娟一耳光!骂道:“你,你他妈的!”
小芬马上哭着跑过来,扑到了妈妈怀里……
老转一时暴跳如雷!他抓起桌上的一只碗摔在了地上!语无伦次地说:“你,你你,我,我,还去找人家老班家……你叫我这脸往哪儿放?”
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小田忙从屋里走出来,敲了敲梁家的门,问:“梁师傅,怎么了?”
老转把门拉开一道缝儿,走出来又反手把门关上,说:“没事,没事……碗掉地上了。”
小田“噢”了一声,迟疑了一下,扭头又回屋去了。
对面的班家,门也开了一条小缝儿,王大兰趴在门缝儿上,一边往外看,一边小声说:“打起来了,那家打起来了!”
老班马上说:“我去劝劝。”
王大兰门一关,身子往门上一靠,说:“别去,谁也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