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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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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2018-04-15 作者: 石楠

第十四章

壁山是个山区县城。东庭租的房子距离城墙很近,站在屋门口可以望到葱茏的壁山。单门独院,一连三间,还有披屋,青砖黛瓦,虽有些年头了,但不残破,院墙上爬满木质的青藤,和苏家大院院墙上爬的青藤属同一品种,爬得满满实实,结了小秤砣大小的青果,婆婆叫它凉粉果,炎热的夏天,浆果成熟的时候,她叫李嫂把凉果摘下来,洗净,将里面肉质果粒挖下来,做成凉粉羹。一见到这满院墙的青藤,她心里不由一喜,立刻想到婆婆、公公和父亲,心里就有了思念和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觉,仿佛回到了苏家大院。尽管这房子久没住人,显得苍凉荒芜,但她感到这就是她所要的。

她拨开杂草,从前院走到后院,心里就有了个想法,除去杂草,把它深翻成菜地,种上粮食和蔬菜,有这么一块地,就是东庭分不到多少配额,他们一家也饿不着肚子。

她走进草丛,在齐腰深的东墙附近,发现了一口水井。她搬开压在最上面的石头,掀开井口上布满灰尘长了细小茅草的厚重木盖,探头向下一看,一股清凉气息扑面而来,井深水清,井周长满了深绿的青苔,水位很高,好像伸手可掬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她惊喜地自语着,有了这井,什么都不用愁了。洗衣做饭种菜,不用出门担水了。

邱大夫和勤务兵把她们送到之后,帮她将行李搬进室内,领她看了下屋子对她说,医院里很忙,我们不能帮你整理了,我们现在就回去跟苏大夫复命,他会抽空回来的。说着就走了。

室内没有大的尘土,看来在她到来之前,东庭已叫勤务兵做了简单的清扫,两张高架木床分别架在了东西两间大卧室中,中间堂屋当做客厅和餐室,有张旧方桌,两把椅子,四条长凳,还有张木条台依北墙而置,方桌依条台而放,桌椅都有了位置,披屋是厨房,有现成的大锅台,小木桌,碗橱,水缸。她把与厨房相连那间屋子做了她和孩子们的卧室,便于她做饭烧水处理厨房的一应事务。东头那间给东庭住,中间隔着堂屋。她在厨房做事弄出的响声也不会影响他休息。他在医院太辛苦,休息不好,怎么能在手术台边站下来哟。如果他乐意住在家里,她就得让他休息好。把通向堂屋的门一关,孩子就是吵翻天也影响不到他睡觉的。她们进出院子可以走厨房通向院子的边门。她穿上给公公当助手时的工作服,系上头巾,从井台担回一担清水,开始打扫卫生。

她先擦拭堂屋的桌椅板凳,好让孩子们有个地方看书写字,云儿要帮忙,她没让。她想好了,到了壁山,相对要稳定一些,她要送云儿去上中学,不能误了孩子,如果有合适的学校,也要让雪儿去上学。她要她们抓紧时间准备功课。她的清扫顺序是,堂屋之后是厨房,厨房之后是她们三人的住处,东庭的房子安排在最后。第一天只能粗略地抹抹灰,以后再慢慢收拾,她要让东庭觉得像个家,可以让他安心地歇息一下疲惫至极的翅膀。

她抹完灰,就安置床铺,铺上被子。这里的阳历五月天还是比较凉的,需要盖棉被。做好这一切,天已完全黑下来了,她拴紧院门,再关上通向院子的门,点上梓油灯,熬粥。她对雪儿说,妈妈明天给你做煎饼,今天不早了,就喝点粥睡觉吧。

雪儿到了一个新地方,跟在她身边,兴高采烈地跑前跑后,到了晚上,也很累了,喝了碗稀饭,没洗脚就上床躺下了。云儿更懂事,去盛第二碗粥时,见锅里剩余的不多,就放下碗,从碗橱里拿出只干净碗,把剩下的盛进去,端到她面前,妈,您不能老这样饿肚子,看您瘦成什么样了,爸爸都要认不出您呢。

我不饿,你吃吧。你爸不会认不得我的。她对她微微一笑,没事的。

不行,云儿执意要她吃,把碗口抵着她的嘴,你喝一口。就一口。

她不能再推了,再不喝云儿要难过了,她喝下一小口说,好孩子,你喝。妈真的一点不饿。转身给锅里舀水,见云儿还端着碗没喝,就催道,快喝呀,我要洗碗了。

云儿只好把碗里的粥倒进嘴里,妈,您去歇一会,我来洗碗。

你去看一会书吧,明天,我就要去给你联系学校,入学要考的。她从云儿手里接过碗,快去呀!她洗完碗,就烧水。水烧热了,她叫云儿洗澡。云儿上床睡了,她开始洗澡。刚洗完,听到有人敲门,她匆忙穿上衣服,站在窗台后对着院门问:哪位?

我!

哦!是你呀。她听出是东庭的声音,不由一喜,来了。她开了堂屋的门,快步跑到院门前,边抽门栓边说,这么晚了,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呢。

孩子们呢?他答非所问,这是他进门的第一句话。

都上床睡了呢。她插上门,反身跟在他后面问,你吃晚饭没有?

吃过了。他没问她吃没吃,就往屋里走,屋里就只点了盏梓油灯,闪闪烁烁,幽暗摇曳。他心系着女儿,她知道,就拿起灯往她们卧室走去。孩子们都睡得很香,她舍不得叫醒她们,他伸出手想摸摸她们的脸,她拦住他轻声地说,刚睡着。就反身走出来,把他领进厨房,声音仍然放得很低,这里比南温泉好上一百倍,什么都有。

他点了下头,也小声地说,战争期间,能找到这样一个住处已不错了。

去看看你的屋。她举灯走在前面。床上擦拭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矮柜上放着他装冬衣的皮箱,她怯声地问,今晚在家住么?

他点了下头。

那我去给你烧水洗澡。

不用,他坐到床上,我累了,现在就想睡觉。说着就躺下去。他的身子像散了支架的马车,一下就瘫在床上。她看着他疲惫已极的样子,心里立时泛起心疼的潮头,那些心底的怨怼蓦然化作了怜爱,消失得无影无痕了。她给他脱去鞋袜,把他悬在床沿的脚搬到床上,拉过被子,轻轻地盖到他身上。仅仅一瞬,他就发出了深重的鼾声。怎么就累成了这样?唉——她长叹一声,移步出门,随手掩上门,她本来想跟他商讨云儿雪儿上学的事的,只得等到明早了。她在堂屋桌上放下灯,将通向院子的门关上插紧,回到厨房。把换下的内衣浸泡到澡盆里,她有个习惯,当天换下的衣服不留到第二天,不管怎么累,也要当晚洗净晾好,否则她没法安睡。

她蹲下去搓洗,突然头一晕,心里想吐。她知道这不是病,是饿的。她停了一歇,站起身端起晾在锅台上的开水碗,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她的胃感觉好了一点,它上当受骗了。她匆匆地把衣服清了一遍,晾在窗口。吹灭了灯,依着雪儿在床边躺了下去。

受了欺骗的胃这时回过神来了,胃壁互不相让地咬在了一起,胃壁磨得像钝刀割样难受。她双手紧按着胃区,闭着眼睛,想让自己早点睡着,只要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难受。可就是睡不着,越是要强迫自己睡越是睡不着,沉淀在心底的往事就像落在湖底的草叶和泥土,被船桨搅得泛了上来。自从父亲找她谈话那天后,东庭的影像就不时浮动在她心头,他虽然长她二十岁,与她年岁相较算是两代人了,可她并没觉得他老,有时她偷看他一眼,他帅气的身条,清秀的眉眼,白净和有棱有角的面庞,斯斯文文的书生味道还很有魅力,她觉得她是喜欢他的,不曾想到苏府轰轰烈烈把她娶进门,并不是他的意思,她哪知道这个呀,更不知道他心里已有了另一个人。虽然心里矛盾,可婆婆公公把她看得很重,而她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从一而终,即使是名义上的夫妻,他们也是夫妻,她已没有别的想法了,把云儿雪儿培养好,是她的责任,但愿早一天赶走日本鬼子,回到家里,继续她医生的职业。至于东庭,只要他不休她,她也会继续与他保持这夫妻的名分。可那个人已走失了,他心里还忘不掉她,这个却让她心里像有小刀割那样不好受。她竟然羡慕起那个人来,我怎么就这样不讨人喜呢?她多么期盼有个人像他爱那个人那样爱她啊!

想到这儿她眼里不觉滚出了一串晶莹透亮的东西。她匆忙用手背去揩,可不能让孩子们知道了,她们还不知道她和她们爸爸的真实关系,即使心里有些不平,但表面上她不能让孩子们看出来,她答应过他,他们间就算有了这样的协议。不管他对她的态度如何,她得守信。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在国难当头之际,他没有弃她和他的心上人飞走,而是带着她一起出逃,就算是不弃不离了,她还能有何话说?看他为了救治抗战将士,累得都直不起腰的样子,她还能有什么想法。就是这样过一生,她也认了。她这样一想,胃壁的绞杀也缓和了,睡意慢慢覆盖了她,她走进了梦乡。

又饿又累的她,在梦中也没歇着,她顶着灿灿的夏阳在一片广阔的河滩开荒,四野无人,热浪滚滚,汗水淹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她焦渴无比,想去河里清凉清凉,可河水干枯了,突然,她感受到一阵凉风,她醒了。云儿坐在她边上,正给她摇着扇。

她一骨碌坐了起来,我睡过了。

妈妈,您做梦了吧?

做梦?她忽又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你大喊大叫,热死了,热死了。

她心里好不感动,伸手把云儿搂在怀里,所以你爬起来给我打扇?谢谢宝宝!在她发间亲了一口。放开她,我要起来了,你爸昨晚回来了,我起来给他做早餐,你再睡一会。她快速地把双腿移下床沿,刚要站起来,头一阵晕眩,眼冒金光,天地就旋转起来,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不觉就倒在了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妈,您怎么啦?云儿慌了,她顾不上穿鞋穿袜,从床上滑到地上,扑到她身上,推搡着她,妈,您这是怎么了啊!

她已完全失去了知觉,什么都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云儿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惊骇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妈——!您醒醒哪!

雪儿被她的哭叫声惊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眼睛坐起来,见她们的妈妈倒卧在地上,也大哭起来,爬下床,扑到妈妈身上,哭喊着,摇着。

云儿突然想到妈妈刚刚说过父亲回来了,仿佛突然遇到了救星一般,她赤着脚哭喊着往父亲房间跑,撞开门,大声说,妈妈死了!她扑到床边,抓住父亲的手,您快快去救救我妈呀!

东庭自从进了重伤医院,一直住在值班室里,每晚都要被叫醒几次,没有一晚睡过安稳觉,在自家的床上倒下后,就睡沉过去了,他的心非常安定,知道该起床的时候她会来叫醒他的,他放心得很,不怕睡过头。他睡得酣畅淋漓,突然被云儿的哭声惊醒,他猛地坐了起来,双手攥住女儿的手,急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说。

妈妈死了!不会说话了!云儿哭着拽住他的手就往外走,快救救我妈。

东庭不知面对过多少死亡,可当从女儿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还是惊慌不已,这是怎么回事,他来不及想,就向西屋跑去,他拉起雪儿,别哭,我来看看。他蹲下身,打量起妻子,她面色苍白,眼睛微阖,像是睡着了似的。他用手试了下她的鼻息,还有气,翻开她的眼皮,没有一丝血色,拿起她的手,放到他的膝头上,切住她的手腕动脉,脉象虚玄缓慢,凭他的经验,是低血糖引起的休克。伸出双臂,一手挽起她的颈脖子,一手搂住她的腰抱起来,把她平放到床上。她怎么这样轻,轻得让他惊奇,好像都没有云儿重。昨晚灯光昏暗,他也累得四肢酸软,没有打量她,他虽然从未接触过她的身体,但夏日透过单衣,他觉得她虽不胖但不失丰满匀称哪!他再看了下她的脸,一个多月不到,她怎么一下瘦成这样?他被突然发生的事惊骇了,她像睡过去了那样,他呆了痴了,她怎么会这样了?猛然间,他想起了他离开她们到壁山时家里没有剩下几个钱,几乎没有粮食,物价又一天翻几番,他的配给粮也没时间送回去,她这是饿的!

爸,雪儿仰起脸抓紧他的手问,妈不会死吧?快救呀!

他这才回过神来说,你妈是饿的,他想若有支葡萄糖就好了。他就问云儿,家里有没有糖?

不知道。云儿低声说。

他撒腿就往厨房里跑,拉开碗橱,借着窗口射进来的晨光,翻找起来,把所有的瓶瓶罐罐的盖子都掀开来,碗橱里除了一只小瓦钵里还有点盐,别的什么也没有,也没有剩饭剩菜,更无红糖白糖。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拍拍屁股就来了壁山,把一双嗷嗷待哺的孩子扔给她,连配给粮都没来得及送回去,她怎么不饿,一股愧疚之情涌上心头。父母把她交给他,他没有尽到他应尽的责任,他心里只想着多救一些抗战将士,忽略了她,忽略了这个家。心里突然像被利刃刺了一下般锐痛。是不是家里一点粮食都没有了?他问跟在身后的云儿。

家里有米还有小麦粉。

你妈为何不煮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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