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重逢 苏绾坐在青竹椅上。手捧着竹根做成的茶杯,饮着鲜竹叶熬成的水,带了几分疑惑看向对面笑容满面,如斉风朗月一般的岛主,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便追寻着他的眼神。 一个人的容貌可以骗人,眼睛却不会骗人,此人显得很年轻,模样和世间男子二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差不多,但眼里的沧桑却明确地告诉她,他的年龄只会比北辰星君大得多。 岛主潇洒地甩了甩雪白的长袖,扬起晨星一般璀璨的眸子,一笑露出八颗雪白整齐的牙齿:“看出什么来了?” 苏绾张口就道:“看你和北辰星君长得有那么一像。莫非你是他亲戚?三界中从来不曾听过有你这号人物,你是谁啊?”话出来她便后悔了,她刚才根本没想着要把这有些无礼的话出来,但他一问,她便怎样都无法控制自己,脑子里的这些想法仿佛都长了翅膀,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此人气势迫人让人心生畏惧?不是的,他坐在那里,温和无害,再让人感觉轻松亲近不过。就是举手投足间。一颦一笑间流露出的风姿都让人着迷,让人无法拒绝,更不可能出违心之言。 “我是一个被世人遗忘的人。”岛主笑了笑,温和地道:“你的水喝完了吧?我给你添?” 苏绾有些诚惶诚恐:“我自己来就好了。”有一种人,并不需要疾言厉色,也不需要前呼后拥,装腔作势,他就清清淡淡地独自坐在那里,全身散发出的威仪却无可比拟。 “远来是客,不用客气。”岛主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面前的茶壶便自动飞了过去,来了一个凤凰…水,将冒着热气的竹叶水徐徐注入苏绾的茶杯中。 苏绾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不知您找我有什么事?”直觉告诉她,此人非同一般。 岛主笑着往她的方向轻轻一弹手指,一股细细的水线朝苏绾袭来,苏绾心中警铃大作,正想侧身避开,水线已经从她的耳侧飞过,身后有人惊愕地轻呼了一声,却是琼舞的声音。 琼舞从头到脚都被水浇透了,身上甚至还冒着竹叶水的清香和热气,他立在那里,神色坦然,一被人撞破的局促不安都没有。他缓步上前,向岛主行了一礼:“是我莽撞了。” 岛主上下扫视了他一番,道:“对我很好奇?害怕她吃亏?” 琼舞心想,自己竟然躲不过他一弹指。这样的人若是要对他和苏绾下手,躲也是躲不过去的,索性坦然承认:“正是。” 岛主笑了笑:“你倒坦诚得紧。若是正好被你言中,你当如何?” 琼舞道:“阁下身手非同一般,我等全数加起也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不会因此就什么都不做。” 岛主沉吟不语,目光投向远处苍茫的林海,良久方道:“奈何情深缘浅。” 琼舞突然就蔫了,片刻后,抿紧了嘴唇,眼里闪过一丝忿然与不服。他就是不服,凭什么他就一定要败在源子韶的手里?等到这事了后,他一定要与源子韶大战一场,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呢。 岛主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也不多言,转而道:“你们有人受了伤是不是?今日既然来到翡翠岛,便是有缘,我便替你们全数解决了。” 苏绾和琼舞闻言,遂将其他心思放下,把栗叶的如意珠,白、水颜一一摆放在岛主面前。 岛主将手边茶杯里的水往白和水颜身上泼下。白摇摇晃晃地当先站起,水颜身上的伤痕更是迅速消退,除了魂魄不曾归位,双目紧闭外,那个粉妆玉琢的少女又回来了。 苏绾和琼舞对视一眼,惊讶万分。这样厉害的人,三界中,当真是从来不曾听过。 却白神智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甩头搧翅,将身上的水珠甩得到处都是,苏绾生怕它弄脏了岛主的衣服,引起岛主不快,忙道:“白,不得无礼。” 岛主淡淡一笑:“不妨事。”只见白甩出的水珠在离他身子半尺远的地方,都仿若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纷纷****。白睁大了眼睛,愣了片刻,突然露出谄媚的神情来,心翼翼地往他靠了靠,仰头凝视着他,再不肯挪开半步。 岛主见了白的行为,也不觉得唐突,温柔地摸了摸它的头,拿起如意珠,侧耳听了听,笑道:“里面有冤魂无数,其余人等为应劫,当轮回再生,两人尚有rou身存活。当可一救。” 苏绾心想,这二人,一人便是水颜,另一人便应该是芷风了罢?遂道:“不知其中一人可是一条银龙?” “正是。起来,未已能如此轻松便被你等捉拿归案,与他在里面苦苦奋斗离不开。” 苏绾大喜,便对着岛主深施一礼:“此人的rou身失落,还请岛主指明方向,让我等去将他的rou身寻回,让他魂归本位可否?”她本来一直担心芷风的rou身会跟着恶魔岛的陷落而毁去,此时听还在,不由高兴万分。 岛主笑道:“他的rou身自当由有缘人所得,你就不必担心了。”又望着琼舞道:“还有一人,早就不该存活于世,仍然强留不走,你救是不救?” 琼舞一时错愕,千回百转,心中隐约知道了是谁,却不好回答。 岛主笑道:“你好生想想,一切都由你做主。”言罢手一挥,但见一缕轻烟从如意珠中逸出,围着他欢快地绕了一圈,自水颜百会xue钻入。片刻后。水颜“呀”地一声叫了起来,睁眼翻身坐起,对着他盈盈下拜:“谢过恩人。” 岛主笑了笑,接连打了几个手势,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阴冷之气遮天蔽日,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苏绾眯缝了眼睛,只见无数模糊的人影从如意珠中逸出,或是面目狰狞,或是满面血流。或是表情恻然,团团将几人围在中间,呼号大哭,哀叹不已,更有人凶狠地瞪着苏绾,咬牙切齿,要朝她俯冲过来。 白“呱”地一声大叫,守护在苏绾身边,张开翅膀,亮出铁喙,噙着一冷森的火焰,威胁地看着那些想冲上来的鬼魂,警告它们不要妄动。 琼舞也警觉地上前两步,欲将苏绾护在身后。苏绾知道它们非是和她有仇,而是记恨她怀中招魂铃里的未已。虽然冤有头债有主,但她却不能将未已交与它们,有心与这些鬼魂大战一场,又恐岛主不喜,不由好生为难,只把眼睛看着岛主。 岛主道:“尔等不应有恨,乃是应劫。”他的声音不大,却让人听后安宁无比,无数纷乱烦躁的情绪都不翼而飞,心中只余平和之意。犹如六月天里,正自口渴干热烦躁之时,喝下一碗冰镇酸梅汤,全身上下的毛孔无一不舒服。 那群鬼魂闻言,多数都迷茫回头,眼巴巴地看着岛主,希望他能为它们指出一条明路。也有那极少数的凶魂,心中不忿,张牙舞爪,要朝苏绾扑去。岛主冷哼一声,指尖微颤,白光射出,那凶魂不及靠近苏绾,便化作了一缕轻烟。轻风一吹,便消失弥净,不复存在。 岛主轻笑道:“如此凶悍不听人言,就算是轮回之后,也是害人者众,不如一了百了。”众鬼魂大惊,纷纷匍匐倒地,跪在他面前,低声哭求。 岛主道:“今日便放尔等往生,切记众生平等,不可再生妄念。” 众鬼魂齐声应诺,岛主闭目一笑,袍袖轻挥间,香风吹过,鬼魂消失不见,云开日出,林间只余微风吹过林梢的树叶沙沙声,一派静谧安宁。 苏绾和琼舞瞠目结舌,琼舞睁大一双眼睛:“阁下好大的神通,请问阁下尊号?” 岛主笑道:“时间太久,我已记不得我的名字了。你想好了么?那人救是不救?其实把他关在这如意珠中,囚禁一辈子,也是不错的选择。” 琼舞茫然道:“我心中恨着他,巴不得他死个干净才好。就算是他在我面前死了,我也不会为他流一滴泪。但你此刻问我救他或是不救他,我却不知该怎样回答。似乎,他倒霉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苏绾闻言,便知道二人指的应该是上代魔皇琼丹。琼舞一直都觉得他是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心中恨他之极,父子各怀己见,争权夺利,勾心斗角,都曾想置对方于死地。此时听琼舞这般回答,她并不觉得奇怪,如果琼舞是个真正心狠手辣,不顾一切的,又怎会对她百般呵护? 岛主道:“你有这一丝怜悯,便可饶你不死了。” 苏绾闻言大惊,紧张地看着岛主,下意识便将琼舞掩在了她身后。岛主的神通,她已是很清楚,心知若是岛主要她和琼舞的命,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刚才见岛主一直平和温柔,言笑晏晏,以为他对他们一敌意都没有,谁知琼舞竟然已在鬼门关外徘徊了一回。 琼舞也明白此事,反手将苏绾拨到身后,上前迎着岛主,平静地道:“阁下虽然不肯出真名,但我知道,你必然有通天彻地之大能,非我等能及。琼舞是魔界中人,与天界向来对立,你要我的命,也在情理之中。但还是那句话,不到最后一刻,我不认输。” 苏绾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去拉琼舞,笑道:“岛主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他这个人脾气臭得很。又傲又拽,给他教训,让他长长见识就是了。”人家都可以免他一死了,他还要上赶着去激怒人家,是傻子么? 岛主淡然看着二人,不发一言。 琼舞见岛主表情漠然,心知今日难逃一劫,就算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但因苏绾关心自己,心中的温暖柔情远远胜过了即将到来的,不可预知的前途,又将苏绾拉到他身后,低声道:“你如此待我,不枉我对你一片痴情,我虽有所不甘,却也知足了。你不要管这事,带了白和水颜自行去林边等着就是。” 苏绾心知他和北辰星君一般,都是一个极傲的性子,再劝也是无聊,只好对岛主深施一礼道:“我听岛主刚才,众生平等,一切都有因由,就算是一棵草,一粒石子,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就算是未已这样的人,您也认为是应劫而生,可以放过,那么琼舞自然也有存在的理由,您可不可以网开一面呢?” 岛主美目流转,笑道:“你不是不喜欢他么?他对你有妄念,需知他今日若是不死,日后便会成为源子韶的大敌,也许他便是让你伤心的那个人,为何要替他求情?” 苏绾道:“这与男女之情无关,他日的事尚未发生,我无法提前做出评判。此刻,不过是顺从心意而已。他对我多有呵护,我不能看着他死在我面前而无所作为。” 琼舞闻言,深深看了苏绾一眼,握紧她的手,抿嘴一笑:“我没有看错你。” 岛主呵呵一笑:“苏绾,到处留情,自寻烦恼。你某要后悔。” 苏绾听他这般,突然觉得有些不妙,嗫嚅道:“你什么意思?” 岛主指指她身后:“我今日请你来,乃是应了某人之请,让你与他一见。” 苏绾僵硬地回头,只见离她不到三丈远的地方,北辰星君穿着一身烟雨灰的袍子,负手立在那里,淡淡看着她。 苏绾犹如被火烧了一般,从琼舞手中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往北辰星君跑了两步,见他表情淡然,丝毫没有见到她的喜悦,又尴尬地停下,立在那里看着北辰星君,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从何起。 白却没有她那么多的顾虑,高兴地扑过去,停在北辰星君的肩头,热情地将头凑在他脖子上,脸上蹭来蹭去。 北辰星君伸手摸了摸白的头,淡淡地看着苏绾,挑了挑眉,道:“你还在那里杵着做什么?还不过来?你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他好像很不耐烦,也很不高兴。 苏绾的唇角一一地绽开,管他高兴不高兴呢?谁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神经?反正看见他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她提起裙子,想朝他跑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认真地看着岛主:“你不会要琼舞的命吧?” 北辰星君扫了苏绾一眼,转身就走。 苏绾大急,却又不放心琼舞,眼巴巴地看着岛主。 岛主笑了笑:“你得很对,天地生万物,万物都有存在的理由,魔界既然一直都存在,便该继续存在。” 苏绾松了一口气,冲琼舞抱歉一笑,转身去追北辰星君。琼舞脸色惨白,倔强地瞪着苏绾和北辰星君的背影。岛主唇角微翘,道:“还没想好要怎样处置你的亲生父亲?他虽然早就不该存活于世,但看在他辛苦聚魂的份上,不如放他去轮回如何?他前世所犯的罪孽,自会在轮回道中去返还。” 琼舞闭了闭眼:“但随阁下之意。”他心乱如麻,转身要去寻苏绾,却听岛主在他耳边道:“万物皆有缘法,强求不得,又何必浪费精力?难道你要连最后那友情都不要了么?” 琼舞僵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丛林上的那一抹白纱一般的白云,半晌无言。 ——*——*——*—— 苏绾快步追上北辰星君,甜甜喊道:“子韶?” 北辰星君不理她,一直埋头往前走,脚步却不紧不慢,刚好与她持平。苏绾忍不住偷笑,他分明就是吃醋,想要她去哄他。但他的脾气,她大概是知道一的,越是哄他,他越倨傲,不如不理,等他沉不住气了,自然好,只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二人就在密林中一前一后的前行,林中静谧,没有鸟虫鸣声,只有鞋子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白原本想告苏绾的状,但看见二人情形诡异,又见北辰星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歪了歪头,决定不给苏绾添乱了。 北辰星君走了一歇,突然快步前行,瞬间离了苏绾几丈远。苏绾微微叹了口气,快步跟上,不妨他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一个不注意,撞上他的背脊,撞得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掉了下来。 北辰星君恶声恶气地道:“你走路不带眼睛的?”却不回头。 半晌都不曾听到身后有动静,就连苏绾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一,诧异回头,只见苏绾低着头看着脚尖,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落下去,浸湿了鞋面。 他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苏绾觉得鼻子堵得厉害,瓮声瓮气地道:“是我没心没肺还是你无情无义?悄无声息地就扔下了我,什么都不和我,一消息都不给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可不要和我,你是为了我好,你是为了大事顺利进行,所以不能泄密,我不领你的这份情!”着便要推开他。 北辰星君叹了口气,捧起她的脸,低声道:“好,我什么都不。你拉琼舞手的事,我也不追究了,如何?” 苏绾道:“明明是他拉我的手,不是我拉他的。” 北辰星君拧起眉毛:“有区别吗?我只知道,你没有挣脱!你心疼他,你关心他,你心里没有我。” 苏绾将他的手甩开,瞅着他:“你心里有我?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早出来?一直躲在背后看戏很好看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很讨人恨!” 北辰星君愣愣看了她一歇,突然笑起来,将她搂入怀中:“不要吵了好不好?我想你。” 苏绾佯推了几推,他反倒将她搂得更紧。二人静静地站在林中,久久不曾分开。 良久,苏绾舒了口气:“你不会再离开了是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