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宋颁布的《奉天历》,目下已经是元佑二年的十二月初,天气寒冷。在这样的天气里,汴京城外南泊大营中的气氛,却和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在经过数月的建设之后,南泊大营已经有了一点规模,无论是人员还是装备设施,都已经逐步走向健全,甚至还有加快发展的迹象。可是在武学谕杨翼大人的眼里看来,武学建设的这种良好趋势却有点不大正常,起码他认为没有理由这么快。
当然,杨翼的奇怪是有原因的,首先是南泊的人员大量的增加了。学员的人数没有变化,增加的是大批的后勤及管理人员,包括马夫、厨师、保洁、杂役等等,甚至朝廷还为武学出钱雇佣了一批佣仆,这些佣仆的到来使整个南泊大营欢呼雀跃,因为从此之后例如杂扫浆洗之类的工作就不用学员们动手了,这对于从一方将领转变为学子的众学员来说,多少可以平衡一下自己的心里。此外另杨翼惊诧的是,在太皇太后提议和枢密、中书两大机构的共同行文之后,原隶属于太原府的另外五百名赐胡军获准渡黄河南下,进驻南泊,使南泊的赐胡军增加到了两个指挥近一千人。
其次是武器装备和设施的建设加快了很多,大批的砖石木料被从各个地方调运了过来,军器监分部也获得了原材料方面的支持,甚至朝廷还把两个军器作坊连带一批工匠给搬到了南泊,这使得南泊大营已经可以部分自产一些武器。而最令杨翼惊疑不定的是开封府钱勰的态度,自从杨翼教训了老钱家的几个子弟后,本来钱勰多少还有点不太高兴,但最近的十来天钱勰明显表现出了自己的热情,三番五次的扔下繁忙的开封府跑到南泊来督促施工,连带从漕运供应的粮食也加快了速度,以至于杨翼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要增加几个仓库,以满足多余粮食库存的需要。
对于以上这一切,杨翼百思不得其解,似乎朝廷就在这么一夜之间对武学高度重视起来,而这所谓的一夜,似乎就是杨翼和王临碧发生冲突的那一夜。
“这之中定是有些古怪!只是本帅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好像本帅突然变得很招人喜爱啊!”杨翼现在站在湖边上,远处的校场上,一个学员队正在讲习分队指挥策略,学员雄壮的叫喊声或者是李实的叫骂声时不时的的传过来。
“大人本来就是青年才俊,招人喜爱不足为奇!”章楶捋须微笑道:“只是老夫以为,朝廷这么做定有深意,杨大人要是有空,还是要多回朝中,有些事情不是在朝堂之外可以了解的。”
“章大人入仕已久,诚为子脱的长辈,从政经验远强于晚辈。虽长期戎外,但京中人脉必定亦是深厚,还请章大人多加提携晚辈,有什么风吹草动的言语一声才是啊!”杨翼对于章楶始终存有一份敬意,对于这样闻名于世的一代帅才,送上点马屁是应该的。
章楶摇摇头道:“我在外久矣,京中倒是还有几个老朋友,然党争之祸子脱未见吗?便是老友也不敢交往过密,否则祸事上身殊难预料啊!平日与那些老友见面,无非就是聊聊风花雪月而已,至于子脱有关提携之语,我看还是算了吧!”
杨翼一愣,心说要你提携你倚老卖老还当了真了?咱那可是客套话,你也不用这么直接就拒绝吧,不过杨翼转头想想却也释然,毕竟和章楶认识不久,谈不上深交,以章楶看来恐怕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还很难定论,所以干脆利落的摆明态度是最好的避嫌之法。
为了避免两人这种算不得愉悦的谈话变成废话,杨翼就决定四处走走,好歹他也是武学谕,每次看到南泊一天天的发生变化在杨翼的心里总是那么一种充实和满足的感觉。
“为将之道!存乎一心,然用心者,当知天地运行之奥妙!”种师道在讲台上激情四溢,也不管台下的学员一片茫然:“天地间所盈者何?为气而已….”
杨翼在门外摇头苦笑,这是种师道在给七队上政治思想课,对于张载那套“气源说”简直是不遗余力的推广,在杨翼看来,说不上什么不对,毕竟自己也提不出什么好思想,暂时还是由他去吧!只不过隐忧还是有的,虽说看起来学员们对这些东西也不太弄得明白,并且这帮武夫对于天地的所谓本源也没什么兴趣,但是万一真有那么一两个没学到朴素唯物论却对那个子虚乌有的“气”信以为真,回头出家作个道士或者隐士去练气,那可就白白浪费的朝廷的教育资源了。
杨翼一路转下来,先是看了李宏伟给新学员上的军法课,接着就去看了种思谋和莫日根的个人战斗术教学。种思谋当真是出于名门,无论是在马上还是在地上,一把银枪在他的手中被舞得虎虎生风,寒光四溢,直把学员们看得目眩神移,而莫日根主要教授骑射,那种出自于大草原上磨砺出来的种种技巧和经验,对于习惯了陆战的学员们也是一种很好的感受,甚至可以在里边得到一些与马军作战的经验和启发。
“哈哈!谁敢与某试练几招?”种思谋舞了一圈,停下来时气息丝毫不乱,身体笔直如枪,自有一股威严和气势。
杨翼远远的在一旁颇有些手痒,毕竟喜欢格斗的他好些日子没和人动手了,不过杨翼手痒归手痒,真上去还是不可能的,杨翼自忖若是自己与种思谋对战器械,恐怕也未必能胜,看那银枪上下翻飞的,没准一上去就被种思谋不小心捅上几个窟窿,到时候弄出个血流成河可就不太好玩了。
“郭队长愿意一试!”陶节夫大叫道:“俺们队长当年在攻夏的时候,三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易如反掌,当可与种教授一战!”
全队顿时哗然、轰然叫好!热闹人人爱看,特别是看人打架那绝对是种愉快的经历。郭成有点无可奈何,他最近对陶节夫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早都被玩怕了,不过现在全队起哄,远处似乎武学谕杨大人也在望这边看,不打上一场就太丢人了,于是狠狠的瞪了一眼陶节夫之后提枪上阵。
种思谋当然听说过郭成的事情,自然不敢大意。两人屏气凝神摆开架势,枪尖微触后迅即分离,一时间肃杀之气充盈于场上。“搞什么呢?看得累啊!”陶节夫见两人摆了半天架势还不动手,在一边煽风点火:“刺啊!闭眼用力往前这么一刺,世上就太平了!”
杨翼心中暗笑,心说这陶节夫也许适合去干干宣传鼓动什么的,这世界上还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在啊!
两人突然间同时低吼一声,长枪一抖宛若长蛇吐信,顿时战成一处。种思谋枪法出自名门,招式花样极多,刺挑点扫层出不绝。而郭成乃是自幼在战场上长大,枪法狠厉绝伦,招招直取要害。两人的动作都是极快,长枪若闪电行空,刹那间已是数个回合,学员们这时候鼓噪起来,欢声雷动,惊得更远处搞分队指挥训练的学员队也忍不住望过来。
两人的枪尖四处飘逸,身形灵动,竟是胜负不分之局,待战上半刻,种思谋忽然“哎呀”一声,枪尖往上抬往后就倒,郭成如影随形般贴上去,哪知种思谋乃是诈倒,枪体直竖时枪尾由后下方向上挑出去,正中前冲的郭成小腹…..
杨翼觉得这招有点眼熟,好像当年杨得贵在真定府玩的那招“兔子蹭鹰”一般,只不过杨得贵稍微邪恶了点用的是撩阴腿,而种思谋用的是枪尾罢了,看来回马枪之类的诈败战术真的是很好用啊!
正思忖间,杨翼突然发现陶节夫朝自己这里瞄过来,顿时心惊胆颤转头就走。不走不行啊,这个陶节夫看起来很适合转行去烧锅炉,待会煽风点火来上那么一句:“哎呀!武学谕大人在这啊!对于杨大人的功夫大家是久仰了,无缘得见识啊!杨大人跟种教授来上一场吧!”那就不太妙,打了不安全,不打没面子,看刚才那两人枪枪要害的,这又不是在战场上,挂掉了多少有点不划算。
接下来杨翼又看了好几处地方,有学员队在荒地上练习扎营指挥和骑术,有学员队在没有结冰的蔡河与南泊交界处练习火船战术,有学员队在城墙上练习防御布置,还有刚从牢里被捞出来没多久的佟项在沉痛分析方山之败,当然,学员们从佟项的分析中主要就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曾布大人真不是个好东西。
看完这些队伍教学后,杨翼现在的想法比较明确,那就是必须在这样的教学种摸索出一些规律,为最终实现全国军队的训练标准化打好基础,特别是一定要把“运动中集中歼灭敌人”这样的思维贯彻到这帮人的头脑里。
最后杨翼看了来到了张全柱的讲堂,张全柱主管山川地理以及战史的讲习,这确实也很适合喜欢分析的张全柱。只是杨翼听着听着就觉得有点不妥,原因是张全柱用来教学的地图非常粗糙,事实上这个时代的地图普遍存在这样一个毛病,由于测量科学不发达的原因,地图上面随便画上两道就代表一座山一条河,至于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就只有听传说了,甚至山中和水边到底有没有路可走,更是让人一头雾水,用这样的地图去打仗,显然不方便,并且在教学中也是如此,一些学员对着地图设计出来的战术看起来不错,可是真正在实战中能否这样行军就很难说了。
“沈括?”杨翼决定去沈括那里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据他所知,整个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立体地图就是沈括在熙宁二年搞出来的,而沈括当时把立体地图献给了神宗皇帝,并因此而入了仕途。而且沈括之后还开始画“天下郡县图”,据说花了十二年,算起来,应该是今年完工了。
“杨大人到来有何指教?”沈括最近气色很好,自从朝廷搬来了两个工匠作坊后,他的气色一直就很好。
“本帅需要地图!”对于这个大学者,杨翼是一脸的虔诚:“沈大人不是有个立体地图吗?听说奉先帝的旨意还搞出了天下郡县图,不若两者结合起来,搞一个天下立体地图如何?”
“这事不可!”沈括的断然回绝令杨翼吃惊:“杨大人可知天下郡县图我画了十二年?直到今年初春才告完成,而立体图是用木料制成,鉴于地图的位置比例准确性要求极高,打造这些木料费时费力,若制成一地尚要一月之工,若制成天下之图,没有数年根本不可能。”
“你的立体图是用木料制成的?”杨翼觉得又增长了见识:“为什么不用泥沙呢?我见别人都是用泥沙!方便啊!”
“泥沙?”沈括两眼突然放光:“杨大人在何处见得人这样做法?哈哈!真是好计啊!我如何就没想到呢?想来那泥沙制作定是方便,勾刻竟易如反掌,同时更可植上嫩牙比作草被、附上纸铂比作河流,真是好啊!若用之于军中,无论观察敌情、配置军队、分布装备岂非臂如指使?”
杨翼干笑:“那就有劳沈大人了!其实按照本帅的看法,沈大人在这里也不必完全把心思用在军器上,世间事物丰富多彩,沈大人既然见多识广,记录下无数奇人奇事,也不妨利用手下的工匠鼓捣鼓捣,比如本帅就听说沈大人曾记录有一个叫毕升的人搞出了活字印刷,类如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发扬光大推行于世的啊!”
沈括狐疑道:“这我倒是记录有,可是杨大人是如何知晓的?”
杨翼笑笑:“这个问题说来话长,多半是沈大人身边的人传出来的,本帅也是道听途说,不过沈大人以后要注意了,这些新奇的事物有些大可说与人知,有些涉及军机却要保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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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黄昏,南泊大营里却没有丝毫安静的味道。“啊!….”成群杀猪般的嚎叫声响彻在整个南泊的上空,因为在这天寒地冻的季节里还要洗冷水澡的缘故,更因为南泊边上的澡棚四面透风的缘故。
“过来吧!来吧!”孙竖南咬牙望着陈远鸿,冷风从身体上刮过的时候简直就像刀锋:“远鸿,待会你也要有这一遭!”
陈远鸿颤抖的手里提着一大捅水,这是准备淋在孙竖南身体上的,因为孙竖南始终自己下不了手,真是冷啊!“孙大人,要怪你就怪杨子脱好了,每天都洗冷水澡是他定的规矩,王魔头还在那边盯着呢!回头到你给我淋的时候,一定也要给我一痛快啊!”
“哗”“啊!…天杀..的..杨..子..脱!你怎么..不来..洗,我也给你淋一头试试!”
雾气升腾中,杨翼惬意的泡在装满了热水的大木桶里,真舒服啊!要是秋香在就好了,秋香搓澡的功夫一流,当然,秋香要是弄来了王有胜估计就没什么心思干活了,不过也未必,要是王有胜为了在秋香面前表现一下,加劲折磨那群学员也不一定。
“大人!末将有事禀报!”王有胜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中书行文,后日兴龙节,皇帝幸南泊,慰劳各地将领!”
杨翼顿时一愣,坐直身体问道:“陛下自己来?还是太皇太后要来?”
“太皇太后要来!”
杨翼寻思,太皇太后当政,却不能以她的名义出宫巡视,毕竟她是太后而不是女皇,当然要由小皇帝的名义,太后只是跟着来。不过这事太奇怪了,皇帝跟太后来南泊过兴龙节,这代表什么?无上的荣宠啊!满朝文武,岂不是都要跟着过来?而且此事一旦传出,武学即刻地位上升好几个档次啊!可这是为什么呢?加上最近一段时间朝廷对武学的重视,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王有胜!最近大营里没什么不对劲吧?”
“没啊!挺正常的,不过前天来了一帮子人,说是某某学员的家眷,几月未见夫君,要求入住武学!”
“这事简单,不过暂时还不能让她们来。”杨翼觉得毕竟这年代成亲都很早,不少学员都有家有口的,也不容易:“兴龙节过后,把有需要过来的家眷都安排在郑家村那边,租农舍还是自己盖屋子他们自己掏钱就行,另外每个月可以放三天假让他们相聚,不过早上跑步的时候你要注意了,不能私下停留相会,军中绝不能有女眷!”当然,杨翼作的这个决定只是出于人性化的考虑,只是不少学员在很久以后,回想起在南泊的日子时,依然记得杨翼的这个令他们每每想起依然无比温馨的决定。
杨翼想了想,又道:“准备衣服,击鼓集合,立即宣布皇帝陛下后日临幸,让大家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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