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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天渊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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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珏袅袅婷婷地回身立住,付青珂笑吟吟地拉起闵轩的手走来,屈膝道:“元妃娘娘长乐未央。”闵轩也跟着道:“儿臣给元母妃请安。”

嬴珏微一抬手,示意她母子二人免礼,不待嬴珏开口,付青珂已先和婉笑道:“入宫好些时日,轩儿一直吵着要看望弟弟。今日得空,嫔妾拗他不过,遂携他往钩弋宫拜会,不曾想会远远地瞧见娘娘,嫔妾便冒昧叫住了,还望娘娘恕罪。”

嬴珏抿唇一笑,嫣然百媚:“姐姐何罪之有?轩儿与澈儿兄弟情深,姐姐是该多携大殿下往钩弋宫走动,好让他们一处成长,将来不至于生分。姐姐肯来,妹妹高兴还来不及呢。”

青珂体态如杨柳依依,一副娴静模样,闻嬴珏以“姐妹”相称,不由喜出望外,愈发低眉顺眼:“妹妹说得是,姐姐之前深恐不速之客惹人厌恶,如今是姐姐多虑了。”

闵轩乖巧地前行几步,踮起脚尖想仔细看看襁褓中的闵澈。靳娘极有眼见地主动将怀抱放低,闵轩看着闵澈睡眼惺忪的模样,伸出小手在闵澈眼前晃了晃,用稚嫩的声音笑道:“四弟,别睡了,大哥带你去玩。”

闵澈一下被他的手吸引了注意,睁大了双眼咯咯笑个不停。闵轩见他笑了,愈发摆出各种鬼脸,逗得闵澈精神百倍。

靳娘喜道:“娘娘,四殿下这几日总是睡意昏沉,奴婢费了好大的心思也换不来殿下笑颜。今日大殿下一来,四殿下就变得如此活泼,可见真是兄弟连心呢。”

靳娘一番话捧得恰到好处,嬴珏和青珂都面露恬然慈爱之色。嬴珏的笑意温煦,目光柔和:“前面不远处便是天渊湖了,既然与姐姐不期而遇,不妨一同前往纳凉。”青珂闻言喜不自胜,欣然应允了。

天渊湖大小仅次于太液池。引温泉之水入湖,故而周遭树木葱郁,奇草珍树无穷,冬暖夏凉。汤泉宫位于天渊湖北畔,是皇帝皇后沐浴之所。从宫中有长廊曲折地深入湖中,便于观赏风景。湖中还有寻仙岛和春凉岛两座小岛。其中寻仙岛上亭台楼阁众多,烟雾缭绕,犹如仙境,因此得名。春凉岛与寻仙岛相望,由于长年温泉滋润,岛上如长春之地,树木葱郁,空气湿润,是宫中难得的避暑胜地。天渊湖东西两岸分别建有凉亭,供妃嫔们游湖劳累时停舟靠岸,休憩玩赏。寻仙岛中近岸的一处与汤泉宫有飞桥相连,建得迤俪蜿蜒、地势极高。

众人已经来到湖边,嬴珏和付青珂徜徉在醉人的景色之中,走得极慢。闵轩年少精力旺盛,少不得拉着靳娘和乳母先往前去,一路赏花认草,逗得闵澈咯咯直笑。

青珂见闵轩稍稍走远,这才微微感叹:“妹妹,有些话姐姐不知当将不当讲。”

嬴珏知她有话相告,朱唇微一张翕,露出编贝似的皓齿,笑道:“姐姐但说无妨。”

“那姐姐便直说了,”青珂神色怯怯,捎带一丝愧疚,“太皇太后头七那日,妹妹来得晚,姐姐不知你在殿门外听了哪些话进去,”她稍缓口气,鼓足勇气定定望向嬴珏清亮如星辰的双眸,“但姐姐发誓,袁昭仪所说的那些意思,姐姐是从未曾想过分毫的。”

嬴珏自然深谙青珂所指,却也不由暗自失笑。她大费周章和自己偶遇,竟然只为了这个解释。青珂见她默不作声,有些惶急道:“妹妹不信?”

嬴珏眸光淡然,宛如一阵清风:“妹妹自然相信。有些话,只要姐姐不放在心上,妹妹又怎会放在心上呢?”

青珂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她虽不伶俐,却也懂得嬴珏所指,“是姐姐糊涂了,袁氏挑拨离间,姐姐差点便中了她的圈套,”她一窘迫,腮上浅樱色的胭脂便愈发宛如天边流霞,衬得她柔婉娇弱,“只是姐姐自知与妹妹交情不如贞贵姬,害怕妹妹误会,才出此下策向妹妹解释,还望妹妹不要怪罪姐姐愚钝。”

嬴珏看青珂的模样有一瞬震摄,原来她也是一个极美的女子,那种美不是宫里众多女人的大家闺秀之美,而是一种小家碧玉般恬静安虞之美。她仿佛时刻都是那样柔婉的神情,好似九天满月,清澈而不染锋芒。

嬴珏很快收敛了神思,羽睫一掀,任阳光跳落眼帘:“妹妹怎会怪罪姐姐。往日在王府多年,姐姐从未寻过妹妹晦气,妹妹自是明白姐姐的苦心,你我同为母亲,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成长,可是如此?”

青珂心底最为纤柔的情感被嬴珏一番话深深触动。她的眼角不觉泛起涟漪,忍着哽咽道:“妹妹所言真是入了姐姐心坎。姐姐所求无非是轩儿平安长大,封王加爵,来日与他到封地生活,含饴弄孙。至于其他,姐姐已不奢望了。”

已不奢望?嬴珏莫名有些感慨。虽说付青珂一早失宠,但她是奕衡生平第一个女人,从小侍奉奕衡左右,年少时光旖旎,难免日久生情,奕衡若不爱她,只怕也不会予她闵轩了。嬴珏不由自主地盈盈握住青珂纤细的皓腕,轻柔道:“虽说妹妹荣宠加身,可心底与姐姐一样,还是最希望自己的孩儿平平安安。轩儿是皇长子,这样特殊的身份难免会被小人忌惮,拿来大作文章。咱们做母亲的首先得稳住自己的心神,对一些人一些事视而不见。姐姐自小侍奉陛下左右,更该如此才是。”

青珂大为感动,泪盈于睫,停下脚步微一欠身:“多谢妹妹教诲,姐姐日后必尽力稳住阵脚,不被奸人迷惑。”

嬴珏一惊,赶忙亲自将她扶起:“姐姐这是做什么,轩儿还在前面。”

青珂取出杏色的水绫绢子抹去眼角泪珠。嬴珏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底愈发疼惜,声调也跟着轻柔了许多:“姐姐都唤过‘妹妹’了,还说教诲不教诲的,多生分。”

青珂闻言自淡薄的哀戚中生出盈盈笑意,这笑意宛如一滴悄然入水的徽墨,湮开层层如丝缎的轻柔:“那姐姐今后再不对妹妹说‘教诲’二字了。”

嬴珏和青珂继续沿着湖边漫步,绕过眼前的小径,二人踏上了飞桥。放眼望去,天渊湖的风光尽收眼底——秋阳澄光之下,湖面泛开茫茫一片金黄,两岛相望,亭榭环绕,令人深觉匠心独具。若至春日百花盛开,必然更是一派水光粼粼,花香荡荡的绮丽美景。

闵轩他们早已在桥上四处眺望,靳娘抱着闵澈不敢靠栏杆太近,嬷嬷跟在身后护着。闵轩何曾见过这般美景,忍不住朝青珂欢声叫道:“母妃,母妃你们快看!”说罢小手一指,嬴珏和青珂顺势望去,只见各色怒放的蔷薇顺着地势汹汹绵延,偶尔秋风轻拂,飘起一阵又一阵隐隐幽香。花瓣则倏然漫空翻飞,宛如九天玄女洒下的五彩泪滴,缤纷又风流。

青珂显然被眼前的美景震摄,忍不住感叹出声:“难怪姐姐方才一直闻到阵阵幽香,原来是这儿的蔷薇散发的。”

嬴珏也是一样的震撼,赞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1),陆放翁的意境,妹妹今日终于领悟一二了。”

青珂回过头来满眼歆慕地望着嬴珏,道:“难怪陛下这么喜欢妹妹,姐姐从前总以为是因为你倾城的容颜,如今看来更是这不可多得的才学吧。姐姐有时也希望自己能像妹妹这样,随口就能引经据典……多好。”说到最后,她的眼底竟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连语调也变得有些低沉。

青珂的自怨自艾让嬴珏心底柔柔一动,不禁也回首相望。她嫣然一笑,娓娓道来:“姐姐,后宫的女子就像世间的花朵,各有各的芬芳与色泽,姐姐看到了我的,怎能忽略自己的呢?”

其实付青珂就是太羡慕了,可她再羡慕,对嬴珏都提不起“嫉妒”二字。她低了低眉,羽睫一扇,喃喃自语道:“我自己的……那不就是温婉么?”

嬴珏看着青珂,笑意更深了,也更加温和柔婉,如一朵浅紫的蔷薇迎风绽放:“正是,姐姐的温婉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这种发自内心的柔情也是旁人学不来的。所以陛下才会在妹妹面前屡次提到姐姐这种难得的性情。”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往上越登越高。自蔷薇花丛的边缘,奢华的宫殿楼阁蔓延铺陈开来,高阁亭台错落参差,映衬着旻天上悠然自得的白云,令人恍惚觉得已经走入了仙界。

也不知是不是登高的缘故,青珂听了竟有些目眩,赶紧侧身扶住围栏,稳稳地定住了身子。她显然有些喜出望外,不禁抿了抿桃花似的双唇,连声音也有压抑不住的颤动:“妹妹……这……这是真的么?”

嬴珏点了点头,莞尔着道:“妹妹怎会骗姐姐?陛下常说,以姐姐的性子和心地,一定能培养出一个仁厚宽和的皇长子。”

青珂的眼里闪烁出异样的光彩,宛如倾满了夜里明净又温柔的月辉,那般叫人沉醉:“原来陛下如此看重我们母子,那我一定好好教养轩儿,不辜负他对我们的期望。”

她一时心底激动竟连自称也弄错了,不免回过头来讪讪地看了嬴珏一眼。嬴珏则对青珂报以和婉的微笑,温声道:“这便是了,各人有各人的福气,姐姐只要掌好自己的好处,该来的恩宠和荣耀总会来的,也就不必时时羡慕旁人了。姐姐觉得妹妹说得可是?”

青珂又恢复了一贯温柔的神色,婉声道:“是,多谢妹妹开导,姐姐不会糊涂了。”

嬴珏朝她清浅一笑,鬓边一只如意点翠长簪被秋风摇曳起细碎的海棠明珠坠,纵使金玉华贵,临风亦不过瑟瑟不能自已。

青珂也一笑相回,二人再无后话,转眼沉醉在繁华绮丽的美景之中。

闵轩忽然又发现了什么,兴奋地从桥上伸出头去:“母妃你们快看,下面有小船!儿臣想去划船玩。”

宫内的三处湖泊里常备有供妃嫔使用的小画舫,整齐地泊在桥底下。现在是中秋,湖面风平浪静,一应湖光旖旎,正是游湖的好时候。闵轩快步跑下去,崔旳少不得紧紧跟在后面。

青珂大吃一惊,刚想出言阻拦,却见闵轩已经到了湖边,正要登上船去,于是只好关切又焦急地喊道:“轩儿当心,不要掉入湖里!”

“妹妹甚少见大殿下这般活泼呢。”嬴珏看着闵轩跑来跑去的欢腾身影,不禁莞尔一笑。她伸出滑嫩的玉手正了正发髻上一枚玛瑙天珠赤金步摇,看着青珂道:“身为男子活泼好动也好,不然将来长大了难免会少了刚毅果断之气,姐姐便随他去玩吧。”

青珂叹了口气,眉心还是透出隐忧:“话虽如此,可姐姐还是担心他万一摔倒了……”

闵轩在岸边玩得不亦乐乎,他素来性子怯懦,少言寡语,今日却一反常态,显露了孩子贪玩的天性。他向靳娘和嬷嬷招手道:“这湖边有好多花呢,快把四弟抱过来看看!”

那湖边湿滑,湖水又深,靳娘有些为难,立在桥上回身看了一眼嬴珏。嬴珏思索片刻,柔柔笑道:“在身后远远跟着看吧,别靠太近。”

“是。”靳娘一屈膝,回身朝下走去。她刚走了几步,忽然脚下一滑,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靳娘便猛地栽倒,倚向身边低矮的护栏。被它这么一档,靳娘怀中襁褓竟然往外飞去,一头便往桥下栽。

众人顿时一阵惊呼,嬴珏更是吓的花容失色。下面全是湖水,闵澈尚在襁褓,这一栽下去,只怕性命难保。

就在这时,岸边一道银色的身影闪电般掠过,在半空中伸手揽过襁褓,直坠下去,在桥下的小船上轻轻一点,又飞快地掠到岸边,稳稳地停在了崔旳和闵轩身边。

这一刻的变故太过剧烈,众人还都没有回过神来。

嬴珏和青珂赶紧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朝岸边冲去,靳娘不顾疼痛也赶紧起身跟随。一翻颠簸之后,嬴珏的凤鬟微低,金钗松散。她顾不得维持四妃之首应有的端庄仪态,赶紧从那人手中接过闵澈的襁褓死死抱在怀里,轻声哄着。

闵澈刚刚经历生死一劫,自己却浑然不觉,不哭也不闹,只睁大双眼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不时咧嘴微笑。

青珂也被唬得不轻,推己及人,她也赶紧把身旁的闵轩揽入怀中,抚着胸口惊魂未定。

“四殿下安然无恙,元妃娘娘可放宽心了。”

直到熟悉的声音如一阵清风拂来,嬴珏这才凝神细看眼前的人。

他竟然是恭晟王姜奕洵!

一身银色蜀缎挑绣金钱蟒便服的他,眉目英挺俊逸,气度温润如玉,和奕衡有几分神似。

嬴珏的身影落进奕洵眼底,朦胧飘渺仿佛隔岸之花,竟泛出一圈圈迷蒙的痴醉来。嬴珏的面色原本惨白如雪,眸中仍有深深的惊恐,如今看见奕洵眼中的自己,不免颊上发热,顺势就低下头去,矮身行了个大礼:“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本宫感激不尽。”

青珂也这才反应过来,朝奕洵恭谨地行了个礼:“见过恭晟王爷。”

闵轩方才显然是被吓着了,此时只是怯懦地依着青珂,随之行礼道:“儿臣给七皇叔请安。”

奕洵的神情格外温和。他微微一笑,侧身摸了摸闵轩的头以示安抚:“淑媛娘娘和大殿下不必多礼。”

青珂依言起身,心底仍旧余悸未消,道:“今日多亏了王爷及时救护,否则四殿下若有任何闪失,只怕非但元妃娘娘,陛下也会心痛难耐,本宫也要谢过王爷对四殿下的救命之恩。”

她的脸上流露出真切的悲悯,双眉因愁绪变得淡然如烟,愈发显得她温柔又娇弱。

嬴珏微微感慨,付青珂到底还是事事以奕衡为重。

忽然听见一阵鞋履踢踏之声由远及近。奕洵抬头一望,只见一队神机营侍卫正由廉逸宣带着朝他们飞奔而来。

神机营的速度向来“疾如风”,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就到了湖边。廉逸宣上前一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嬴珏面前,叩首道:“卑职救驾来迟,让元妃娘娘受惊了,请娘娘赐罪!”

廉逸宣带着大队人马赶来之前,显然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皇禁城的东西南北四六宫都由神机营负责守卫,分别由四位副统领负责。廉逸宣是北六宫副统领,天渊湖又在北六宫之内,自然也是他的辖区,如今听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自是内疚又担忧,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静候嬴珏发落。

“起来吧。”

嬴珏的语气淡淡的,竟听不出一丝一毫责怪的意味。廉逸宣不免有些意外,却也乖乖地站了起来。

“好在有王爷及时救护,四殿下并无大碍,错也不是全在廉副统领,不必自责。”

廉逸宣的手心直冒冷汗,他拿捏不准嬴珏的弦外之音,只得拱手道:“娘娘宽宥,卑职愧不敢当。”

嬴珏不再看他,只微微仰首略正容色,道:“此事就不必惊动陛下了,尔等可明白?”

众人无不惊愕,四殿下经历生死一劫,元妃却如此大度不与追究,就连奕洵也不免有些意外。

青珂婉言相劝道:“妹妹,兹事体大,还是以闻圣听较好。”

嬴珏笑意温然,伸手轻轻拍着怀中的澈儿:“姐姐,到底澈儿今日无事,如若禀告陛下,只怕有心人要埋怨妹妹小题大做,恃宠而骄了,也会惹得陛下白白担心一场。不如就此大事化小也好。”

青珂面露惶疑之色,却不知如何反驳。她看一眼周遭郁郁葱葱的树木,只觉凉风肆意,寒气逼入骨髓,于是怯怯道:“既然如此,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嬴珏轻轻颔首,侧身吩咐廉逸宣:“廉副统,淑媛娘娘与大殿下未曾携宫人跟随,还请你护送淑媛娘娘回福庆宫。”

廉逸宣恭谨领命,青珂却相让道:“妹妹你呢?”

嬴珏婉婉一笑:“姐姐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青珂漠然了片刻,神情有些无奈:“那姐姐就先告辞了,妹妹保重。”

廉逸宣一路护着青珂和闵轩上了飞桥。嬴珏目送着他们离去,回身却不见了奕洵的身影。

【1】出自陆游诗《游山西村》,全诗为:“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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