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喻旭看着喻楠又把手表重新戴上。
她低垂着眼,眉眼像远方的连绵的山,安静又平稳。
“姐姐,你为什么自杀?”喻旭问。
喻楠没急着回答他。
她慢条斯理地把手表带好了,喝了一口冷萃,才抬起头看着喻旭。
“因为太痛苦了。”喻楠说。
“喻旭,因为我太痛苦了,”她静静地看着喻旭,“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太痛苦了,无时无刻,我的耳边都在响起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有别人的欲望,我的欲望,有别人的厉声,有我的哭求。”
“我陷入了一种病痛,我的心在流血在扭曲在糜烂,可是就算如此,我还是必须强迫我自己像一个正常人活着。我要笑,要礼貌,要符合大家对我的要求。我要开心,我要快乐,我要不是那种‘明明没经历什么却哀嚎得最大声的人’。”
喻楠淡淡地说,“在我的那个年代,人们还没有心理疾病的概念。人们只擅长做比惨大赛,你衣食无忧,前途坦荡,你的痛苦你的难受就会被否定,就会被认为是无病呻吟。”
她直视着喻旭的眼睛,“妈那时和我说,她说,不知道我一天板着死人脸给谁看。她说,我就是书读多了,才一天想些有的没的。”
“读书的那几年,我的世界并不大,教室里矮矮的屋檐,下雨的时候,雨水从上面倾泻而下,鸟燕乱蹿,雨打芭蕉,这就是我能看到的整个世界。”
喻楠像是呢喃一般,重复了一遍,“那就是,我能看到的整个世界。”
那个低矮又有倾盆大雨的世界,对当时的喻楠而言,就已经是全部。
喻楠还记得,每每她坐在教室里上课,她撑起自己的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狭窄的天空、狭窄的树和狭窄的路时,她的心里就会充斥着一种绝望。
这种绝望来得莫名其妙,难追其源头。
如果硬要说这股绝望究竟时什么。
那或许就是一种宿命感,喻楠深感自己难以活下去的宿命感。
喻楠十六岁的时候,她就已经平静地预料到,自己将会在某一年自杀。
只是她不清楚,她会不会因为这一次自杀而死去。
喻旭抿了抿嘴。
他能体会这样的感觉。
不仅是因为他与喻楠,有着血缘上不可割舍的关联。
更是因为,他也曾经走过这条路,甚至感同身受。
喻楠继续说,“这个世界太吵了,喻旭,太吵了。人有两条腿,却不能在路上奔跑,人有两只手,却总是充满欲望,人有两双眼睛。里面却总是燃着一簇一簇的火。”
“我不想这样,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我觉得自己怪异恶心惹人厌恶,我后悔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很抱歉给别人带来麻烦,我很对不起让别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可是与此同时,我又希望,有人可以一直关心我、在意我。”
“种种的矛盾——太痛苦了,走不下去了。只有在深夜,我用裁纸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割出血痕,血液流出来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一种平静。”
“喻旭,那种平静是迷人的。我的血在不断地流,我看它们染红了书,但是我的心却无比地宁静。我的耳边再也没有这个世界嘈杂的声音,我也终于不用再像一个正常人活着。”
“我感觉我流出的血在变成另外一个我,那个我,从我笨重的皮囊里流出来,她可以飞,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尖叫,可以歇斯底里。”
喻楠凝视着喻旭,轻轻地又说了一遍,“对年轻的我来说,自残也好,自杀也罢,都是一种很宝贵的平静。”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自杀,是因为我在救我自己。”喻楠说,“我想要安静一点,我想要和自己相处,”
喻旭听着,心里久久无法平静。
他看着自己的姐姐,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这么多年以来,喻旭发现,他曾经感觉到的,喻楠脸上的那一团又一团灰色的雾气,总算是散去了。
在雾气之后,喻楠露出了自己真实的面容。
她依然是温柔而沉静,可是她也是痛苦而凉薄的。
喻旭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也拿起自己面前有些冰冷的摩卡,喝了几口。
摩卡特有的甜,暖了暖喻旭酸得发涩的喉咙。
喻楠神情一如既往地沉静。
过了一会儿,喻旭放下茶杯,又看向喻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