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驾临南门之时,纤纤残月已上了树梢,枝叶的斑驳黑影里,但见银白月影,只那弯弯一线,在林间若隐若现。 此时林海之上,却是繁星如织,天际银河浩渺,宛如江潮浮动,席卷虚空之间,凌驾于苍生万物之上,仿佛悲悯世人,又仿佛,千万年间,冷眼相看,荣辱沉浮,喜怒哀乐。 皇帝望向城墙,但见巍峨肃穆之上,有一道纤弱身影,正茕茕独立。 此时星光朦胧照下,佳人白衣胜雪,微风飒拂之间,也不知沾染了多少云霄清露。 他止了左右的跟随,独自迈步而上。 晨露迎风而立,任由衣袂轻轻飘动,她的裙裾轻舒垂泻,从低处看来,竟似一朵幽然绝尘的雪莲,看似开得繁华璀璨,近了,却是无边的寂寞。 皇帝屏住呼吸,仿佛不愿意惊醒什么,缓缓走近。 “你在这做什么?” 他的声音,清雅醇和,宛如,景乐末年,那个飞身接住她的少年……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为何,却仿佛只过了一瞬?! 晨露回身一瞥,那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却狠狠地刺入心口,化为一柄利刃,绞碎了所有,只剩下千疮百孔。 她微微闭眼,道:“只是有些累了……” 皇帝走上前来,和她并肩站定,轻轻道:“这次害你奔波,是朕的无能。” 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凝聚着满满的担忧,爱恋,和自责,这一刻,漫天的星辰,都在这光华面前,黯然失色。 “为何如此怨怪自己?” 晨露看着他,微微苦笑:“其实,我刚才做了件非同小可的事。” “……?” “静王遣人救出了平王,他们的藏匿之处,刚刚侦察得知——可我却放走了他。” 皇帝目光闪动,默默想了一回,道:“他还有用,是吗?” “你一点也不怀疑我吗?” 元祈回以一笑,他望着星空,豁达道:“我若不信你,就不会把京城的命脉,都一齐托付给你了。” “我亦不负你的期望——平王这一逃脱,便如蛟龙入渊,再也无法挽回了——他回到封地,第一件事,便是防止襄王林邝扩张的野心,朝廷可以静观其变了。” 元祈听完,目光连闪,显得赞叹异常,他一开口,却是截然不同的话题—— “你站在这,却显得这般惆怅难受……” 晨露听着他话语中的关心,微微一笑,带着别样的妩媚调皮,以及,淡淡怅然—— “其实,我只是想在城墙上多呆一会……” 她的眼神,悠远而迷离,手中轻抚着这一段青砖大石,久久都不忍放开。 任由时光流转,她都不能忘记,这里,是她前世和忽律激斗,坠落而下,被元旭接住的地方…… 时光匆匆而过,人事已非,如今在鏖战之后,再见这段城墙,怎不让人嗟讶? “是想起了什么事吗……” 皇帝生性敏锐,凝望之下,轻轻问道。 晨露轻应了一声,两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此时河汉之间,隐隐有玉琼风华,星光幽闪之下,这高亘城墙上的两人,遗世而独立,仿佛再无第三人可以溶入。 “你为何不问我,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 半晌,晨露才打破了沉默。 “每个人心中,都自有丘壑,强行将它掀开,又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在遗憾,” 皇帝深深凝望着她,发自肺腑道:“我在遗憾,为何第一个遇见你的人,不是我。” 晨露听完,仍是静默。 她低下头,仿佛没有听见这一句,微颤的眼睫,将所有的情绪都遮挡在外。 有这一句,就够了! 风越发大了,先是有些格外的清爽,渐渐的,如露水深浸一般,竟似凉意入骨了。 “是第一道秋风到了……” 晨露抬头望天,感受着凌空拂过的凉意,她微微低喃道。 皇帝脱下披风,替她仔细披上,手指尽处,又替她掠过鬓间的一缕乱发。 他更无一言,只是从袖中取出那枝翠碧玉笛,凑到唇边。 笛声呜咽,竟是晨露初次吹奏的那首,在这高耸城墙上,声音清泠玄渺,在夜色中飘荡开来。 虽然曲调相同,皇帝吹来,却是多了一分尘世间的暖意。 这暖意悠远传去,渐渐沁入心中,让人的思弦,都轻轻松下。 星光模糊着彼此的容颜,长发随风而散,这一刻,似乎世间一切都陷入了甜睡。 在幽幽笛声中,夜过子时,这漫长的一日,悄然结束。 **** 第二日皇帝升座,面色平和,殊无怒色,他慰问了几位重臣,并对受惊眷属赐下宫缎绢绸等物,之后便再不提昨日之变,只是将善后事项,一齐交于孙铭处置。 六部九卿见这架势,心知有异,也不敢去问,只是宗人府却逃不过这一遭,主管只得颤巍巍求见,请皇帝给个章程。 “这又何须问朕?!“ 皇帝听完禀报,讶然中带着不悦:“安王意图谋逆,在京中起兵作乱。这样丧心病狂之人,不关押在府狱中,难道还要辟一静室,把他供作菩萨吗?” 主官见皇帝面色不善,只得唯唯而退,朝中有明眼心细的,本以为皇帝只字不提这次逆乱,是要网开一面,如今见这架势,顿时如坠迷雾,莫衷一是。 京城之中,虽然被乱袭波及,但主要受损的,还是外城南门,以及前廷的神武门一带,百姓们虽然议论纷纷,过几天也逐渐平静下来。 如此又过了几日,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震撼了朝野上下—— “这就是平王的用处了吗?” 皇帝抚摩着奏章,侧身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