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两军鏖战之时,突然下令将朔方军撤回,留下安西军与叛军拼个你死我活,无论死的是谁,活的是谁,对李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从帝王利益上来说,叛军和安西军都要死,就算死不了,极大地消耗自身实力,对皇权也是有利无害的。
“李泌,你说顾青与安庆绪,谁对朕的威胁更大?”李亨望着车窗外,忽然悠悠地问道。
李泌抿紧了唇。
答案不言而喻,认真衡量起来,顾青当然比安庆绪的威胁大。
安庆绪只不过是个纨绔败家子,就算如今叛军真正掌权的史思明,他也不过是一员将才,却算不得帅才,更干不了皇帝的活儿,朝廷任叛军这样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们自己内部就会出现极大的矛盾,朝廷几乎不用费多大的力气就能平了叛乱。
但顾青年纪虽轻,却比安庆绪和史思明出息百倍。虽无枭雄之姿,却有雄视天下的实力,而且此人心志高远,性格坚韧,冷静睿智,所有帝王领导者应该具有的品质,他都有。
这样的人比安庆绪的威胁大多了,他活着一日,李亨便寝食难安。
“李泌,你说究竟是平叛为重,还是肃清权奸为重?攘外必先安内,叛军已转为守势,他们何时被平定,朕其实并不着急,平定他们是迟早的事。但顾青……安西军之患,甚于叛军,甚于洪水猛兽,此人不可不除,就算眼下除不掉,至少也要削弱他的实力,分化他麾下的安西军,今日此战,不正是好机会吗?”
李泌苦笑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但陛下,您或许太小看安西军了,世人皆云安西军天下无敌,这句话可不是胡乱吹嘘出来的。若此战过后安西军折损甚小,而陛下又失信在先,您与顾青的君臣关系可就尖锐了,而且会愈发激起他的反心,权衡之后,终究是弊大于利,臣请陛下三思,此时下旨令朔方军主力急行军,一切还来得及。”
李亨摇头,道:“朕听说蜀军和河西军都并入安西军麾下,连李光弼也带着八千兵马投奔了他,而且顾青本人也没闲着,他私自还新募了两万新兵,如此算来,安西军实有十万控弦之士,李泌,这是一头越来越强壮的猛虎,此时朕若再不做点什么,将来更无法除此大患了。”
李泌无法再劝谏了。
在李亨的心里,他已分出了孰轻孰重。
所有人都觉得当前第一要务是平定叛乱,迅速恢复大唐社稷的安稳,李亨表面上也是这么做的,在平叛这件事上,他与所有的臣子一样认真且迫切。
可他心里真正的大患却并非叛军,而是顾青。
他心心念念想要除掉的,也是顾青。
只有除掉顾青和安西军,他的皇位才稳当,他才能像父皇那样奋斗几十年,再创一番大唐盛世。
李亨眯着眼,沉吟道:“李泌,你说如果此时朕突然下旨,命郭子仪麾下朔方军掉转刀口,从侧翼向安西军发起进攻,可行否?”
李泌眼皮一跳,急忙道:“陛下,此事绝不可行!这是在玩火!”
“顾青麾下的安西军,陛下或许未曾亲眼见识过他们的厉害,原本安西军在西域时便骁勇善战,顾青到任后对将士们操练愈严,而且听说后来顾青独创了一样非常厉害的兵器。”
“此物可发出巨响,可喷火,一响过后,可中两百步外的敌军,臣听说过此物的厉害,当初的颍水之战,后来的收复洛阳潼关,包括今日三十里外的激战,此物皆有万夫莫敌之威。”
李亨神情又变得难看起来,缓缓道:“此物朕也听说过,据说叛军对其闻风丧胆。”
李泌接着道:“以安西军如今的实力,今日就算没有朔方军,安西军必然也能大获全胜,朔方军失信未至,陛下或许还能用言语搪塞过去,想必顾青就算恼火,也只能忍了这口气,但陛下若下旨令朔方军主动进攻安西军,不仅朔方军必败,而且战后顾青必反。”
李亨脸色阴晴不定,时而咬牙,时而握拳。
良久,李亨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淡淡笑道:“朕只是随口开句玩笑,就算朕欲削弱安西军,也不会做出自相残杀之举,徒令亲者痛,仇者快,哈哈。”
李泌迟疑地看了李亨一眼,嘴唇嗫嚅几下,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李亨沉吟片刻,道:“李泌,你速去中军向郭老将军传朕旨意,全军止步,原地休憩,命身陷敌营的封常清寻机突围,将朔方军撤出战场,告诉封常清,可令将士丢弃一些兵器和铠甲,做出丢盔弃甲的姿态,我朔方军非不战也,实是叛军剽悍,朔方军不可胜,故败撤。”
李泌知道这是李亨早就打定好的决定,聪慧如他,自然不会再劝,否则便是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了。
于是李泌叹了口气,从銮车上退出,找人传旨去了。
…………
战场上鏖战仍酣。
神射营一路势如破竹,从正面向叛军中军缓缓推进,马燧所部骑兵已将叛军全数歼灭,此时正不紧不慢地压在神射营的左右侧翼,一边保护神射营,一边寻机歼灭叛军。
与此同时,一万蜀军已绕到叛军大营的南北两端,在双方鏖战激烈之时,蜀军从南北两个方向向叛军发起了进攻。
一万人的进攻对原本有十万人的大营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调拨两支兵马冲上去灭掉就好,可此时的一万蜀军在南北突然发起进攻,却十足给不堪重负的骆驼背上又压了一根稻草。
此时的叛军已是腹背受敌,尤其是正面的安西军节节逼近,安守忠调拨了好几批兵马对神射营发起自杀式冲锋,然而所有的兵马仍然无法突进至神射营的百步之内,一轮枪响便倒下一大片,如此迅速且惨烈的伤亡,不仅无法歼灭神射营,反而令叛军的士气越来越低落,已经跌至谷底,眼看整支叛军都要崩溃了。
相比叛军的绝望,冲在正面第一线的孙九石和马燧却越来越兴奋。
左右环视周围,孙九石朝隔得远远的马燧相视一笑,然后孙九石高举起右臂,大声喝道:“弟兄们,再加把劲儿,今日咱们神射营立了大功,回头公爷重重有赏,今日咱们索性打穿叛军中军,咱们弟兄们人人都讨个官儿当当!”
神射营将士也兴奋起来,阵列仍然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一边推进一边开枪,枪响伴随着狂笑,如同过年放鞭炮一样喜庆。
一骑快马这时从南面的蜀军阵列中绕了过来,疾驰到神射营阵列后面时,马上的斥候一脸惊怒道:“孙将军,马将军,你们莫急着推进了,刚刚后军的朔方军突围跑了,叛军的西面已打开了缺口,咱们没法全歼他们!”
孙九石一愣,接着勃然大怒:“哪个杂碎领的兵?临阵脱逃,弃友军于不顾,朔方军全都是杂碎!”
斥候来不及与他多说,狠狠一踢马腹,飞快向前跑去,他要马上将这个消息禀报顾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