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这话可把甘棠恶心透了,殷受做下这等背信弃义之事,找了个为美色冲冠一怒的由头,纵是耍些阴谋诡计,天下人知晓了,也只赞他一句英雄少年有血性。
退一万步讲,若当真是心悦于她,就更恶心了,若他的心悦是陷对方于不义,利用对方兴起刀戈,甚至想剪除对方的羽翼让其无路可走,最后圈入后宫,那她谢谢了,他还是找喜欢他这样的人去,别来恶心她了!
殷受躺在地上,面容盖在钢铁的盔甲里,显得越发刚毅俊美,因太过耀眼,反倒让人泛出恶心来,皮相再好又如何,心思如此歹毒,六亲不认,再俊美又有何用。
甘棠失望透顶,厌恶透顶,摆摆手让唐泽赶快滚,“回去告诉商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逼人太甚!”
谁不想要个好名声,她坐在圣巫女这个位置上,为了对得起这个名号,十几年来不敢有丝毫懈怠,今日一道败得干干净净,一个面上虚伪内里背信弃义的首领,走在哪里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不定这一战还得载入史册遗臭万年,便如引狼入室的微子启一般。
她有多厌恶微子启,有多厌恶做了相同事情的自己,如今就有多厌恶殷受。
甘阳甘玉领兵把微子衍‘送’出去,甘源脸色铁青,“殷受这一手实在歹毒,往后诸侯方国摄于殷受手底的铁骑,谁还敢与我们结盟,且圣巫女的名声受了牵连影响,如今我们到成阴奉阳违背信弃义的小人了。”
甘棠脸色发白,勉强提了提精神道,“阿父,你派人去问问,鸣方和土方的情况如何了,可有伤到王室中人。”
甘源点头,“棠梨莫要担心,阿父方才便查问过两国使臣了,没伤到什么重要的人,鸣侯和东土伯受了些惊扰,没什么大碍。”
旁边的付名松了神,长长吐了口气,甘棠扶住他,苦笑了一声,“好在没成杀父仇人。阿名,你父侯没事,莫要担心。”
付名摇头,甘棠朝甘源道,“答应给鸣方和土方的东西准备好后如约送过去,便说它日圣巫女亲自登门至歉。”
事已至此,能挽回自然要尽量挽回,甘源点头道,“阿父这就去准备,殷受那小子什么脾性,棠梨你总该看清了,以后警醒些,他们这些人,自小在王宫里泡黑了,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他是殷商未来的王,有一两分純善,也只是没用的时候。”
这一击够重,她要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那真是蠢得没救了。
甘棠点头,甘源当即便去准备了。
偌大的庭堂里就只剩了甘棠和付名两人,甘棠张了张口道,“阿名,我从没想过要背弃盟约,入侵盟国。”
付名摇头,“不是棠梨干的,我相信棠梨,陶邗只是一时气愤,过后他会想通的。”
付名是当真相信她,甘棠嘴里泛起苦味,她与付名相处两月,付名愿意相信她,她和殷受在一处七年,却也不过尔尔。
甘棠神色灰败,付名知道她难过,便轻声道,“三王子没说假话,那天我就知道了,他心里有你,只是他是商王嫡子,往后必定是要继承王位的,心里一切以殷商为重是必然的,他想要你,除却这一条路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也有真心在里头,棠梨你别难过了。”
倒反过来安慰她了,甘棠不愿再说殷受的事,便在台阶上坐下来,朝他笑了笑道,“阿名你很聪明嘛。”不但聪明,而且通透,豁达,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人心情好起来,因为真诚。
付名就笑,学她在旁边坐下来。
两人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付名偏头看着甘棠,话没出口浓浓的难过汇成水汽,很快就凝聚成水珠,挂在眼睑上努力没让它掉下来,声音却带着重重的鼻音,“棠梨,以后我是不是不能嫁给你了么?”
话问出来,他早已知道了结果,待看见甘棠点了头,付名呼吸急剧地起伏了两下,又硬将眼泪憋了回去,男子汉并不轻易掉泪,重重点头表示知道了,“付名知道了,做不成棠梨的夫君,以后就当棠梨的弟子好了。”
付名和甘玉一样可爱。
甘棠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狠命揉了一下,道,“殷受不知拿着你父侯什么错处要挟他,成亲肯定是不成了,付名品性这么好,长大后定是个顶天立地风靡天下的好男儿,会遇到心仪的姑娘,完完整整过好一生,所以咱们都高兴些,感情的事,等你再长大些,再说不迟。”
他不小了,他心仪的姑娘,早在好些年前,就存在他心里了。
付名点点头,“我先去见过王叔,再回族里和父侯解释清楚,回来跟着棠梨一起学医。”
“好。”甘棠应了,“去罢。”
付名出去后,甘棠自己坐了一会儿,唤了平七进来,吩咐道,“小七你叫两个人暗中护着陶邗,你亲自去跟着付名,暗中保护便可,不要惊扰他们,若遇上不长眼的上前挑衅侮辱,不必留情,只管动手教训便是。”
平七应了,“属下知道了。”
甘棠独自在庭丈里待了好一会儿,拿出舆图来想理一理周边方国的情况,心里却烦乱无比,实在没心思处理政务,便起身回了住处。
甘棠换了这一身厚重的正服,打算好好睡一觉,收拾好心情,想想接下来该做的事。
只这么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甘棠闭着眼睛脑子里都是这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睁着眼睛就是数屋顶上的横梁,殷受说喜欢她,真是好笑,若是他喜欢人的方式是这样,那妲己也够惨的。
微子启使些心机计谋小打小闹没翻出什么涛浪,殷受就不一样了,面白心黑,是一条至毒的太攀蛇,咬一口一击必中。
昏礼昏礼,擦黑举办的仪式,混这么一会儿天已经灰黑起来,沉闷得很。
甘棠躺了一会儿,正打算摸点助眠的草药来用用,就听屋子外远远有埙声传来……
曲子悠扬婉转,清灵开阔,不悲不喜,如同夏日的泉水一般,涓涓细流,涤荡了夜幕降临前闷热灰黑的气氛,带得人思绪也一并跟着走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山林间,泉水叮咚,清澈宁静,什么烦恼都能忘记了。
吹得可真好,余音绕梁,让人置身世外,一曲忘忧。
甘棠静静听完,心情也跟着开阔了许多,整个人都跟着宁静了下来,心里气顺了许多,唤了人进来,想问问谁在吹乐。
平七进来,面露不忍,轻声回禀道,“是名王子,属下一直跟着他,他先是去了驿馆,与鸣王叔解释今天的事,被说和圣巫女合谋欺骗族人也没退缩,不惜以性命起誓……”
“……这边解释清楚后,又寻了陶邗,费了好大的口舌,途中遇到说三道四的,必定要上前为您理论一番,回了府见您这边灯还亮着,回去拿了陶埙,寻了棵榆钱书,上去坐下就吹了起来……”
“……属下以往听过这曲子,叫忘忧。”
甘棠手掌盖上额头,揉了揉酸涩的眉眼,嘱咐平七道,“他明日一早要启程回土方,以后你和武三跟着他一道去,护他到加冠为止,他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很重要,你和武三定要护得他周全,他在哪儿你们在哪儿,小心些不要给他发现了,去罢。”他经此一遭,回去后的日子能过得如何,实在难料。
平七应声去了,甘棠起身去了书房,把送往土方的册子又加厚了两叠。
除却多出来的一千铁犁外,还有一千朋贝两千缎丝帛,两把百炼钢匕首,五卷医术,两卷农书,全部记在付名的名下,有财力傍身,希望他在族里的日子能好过些。
旁边陶邗的,甘棠亦酌情加了一些。
甘棠理完,在甘阳甘玉披星戴月回来前,她已经把殷受安插在她身边的奸宄之人也一并清理另外出来,再加上借用的那些,一并抽调完,交给甘阳押送回大商邑去。
甘棠不是在置气,是确实不想留这些人了,喂不熟的白眼狼们跟水蛭一样,不知感恩。
以后想要新的东西,花钱来买便是,别说天下铁器她这里的最精良,她脑子里装着的知识没有用完的一天,就会一直有新东西。
陶瓷,丝绸,水利灌溉,医药学,修路建桥,总有他们求到她的时候。
壮大自己的实力,才是硬拳头。
她得加快自己的步伐,直至能翻云覆雨,手掌天下的那天。
第二日天亮甘棠去送付名,付名很是高兴,“棠梨,你在竹邑好好的,等我回来,再教我些医术罢。”
甘棠点头,“好,你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付名见她答应了,高兴得眼睛发亮,听见马车里重重的咳嗽声,也不理会,只笑问道,“棠梨,昨晚我在外头吹陶埙给你听,你听见了么?”
他心情轻快,甘棠被感染得也笑了起来,“听见了,婉转动人,一曲忘忧,是我听过最好听的乐曲了。”他技艺确实很高,比之当年的馥虞,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就好。”付名眼睛越发的明亮,笑起来温温润润的,上了马车从怀里掏出个小竹笛朝甘棠摇了摇,“一来一回路上学会这个,回来就又会一样技艺了。”
艺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甘棠亦朝他挥挥手,“阿名等你回来,我也有新东西给你看。”
这一场风波,某些程度上改变了殷商的局势,原先羸弱的中庭王室,又积攒了些余威,殷受可谓一举多得,甘棠没理会这些,心思只专注在她的事业上。
因着先前接了些冶铁单子,赚了不少钱,甘棠便打算把这些钱用起来。
第一笔肯定是用在招兵买马扩大势力上了,如今与殷商王室桥归桥路归路,自然要提前准备些,以免大军来犯,措手不及。
她舍得下本钱,不愁招不到兵。
甘棠写了张告示,登人招兵,和殷商其它半奴隶半自由人的兵制不同,她养的这些兵,都是带口粮俸禄的。
参军五年以上可脱奴籍,且一名军士可带一个学舍名额。
学舍免费提供食宿,十岁以下六岁以上的孩童,在家里算不上什么劳动力,免吃免喝可住宿这一条,便足够吸引人来募兵了。
普通的士兵亦兵亦民,农忙时种地,农闲时练兵,有战争时上战场。
特殊种类的士兵需要长时间集训训练,练兵之外便给甘阳带着四处剿匪平乱。
步卒,车兵、起兵、多射兵,攻城器械营,后勤粮草,随行军医队,甘棠接连熬了几夜,弄出一个系统的兵制来,把钱拨给甘阳,让他去办了。
工作带来的忙碌和成就感,能治好很多病,再是不好的心情和情绪,搁在甘棠这里,工作一段时间后,也就散个干净了。
商容与殷受一道回去,四五十日一同并肩作战,商容对殷受大有改观。
爽朗性子里的果断,狠厉完全暴露了出来,当下手时便下手,丝毫不会手软犹豫,治军之严堪称殷商之最,但相应的,眼高于顶,极有主意,听不进劝告,此次一战成名,只怕往后会越发的自恃才高。
若能乘势兴兵一口气端了竹方,那才是绝了后患,不曾想圣巫女下手更狠,说围兵就围兵,下了杀手一脚就将重伤未愈的殷受踢得昏迷不醒,再加上跟在身边的巫医宁死也不愿医治殷受,乘夜逃回了竹邑,导致殷受醒来时已经是三五日以后了,九死一生。
原先留在竹邑的人也一并被清理了出来,圣巫女关系断得彻底。
这些事几日来都是商容在处理,他很是明白圣巫女要断交的决心,心知殷受若当真对圣巫女有几分意思,醒来只怕更难受。
殷受自醒来以后便有些精神不济,心情不佳是一,身体不行是二,眼下他卧病在床榻上连起身都不能,旧伤添新伤,心口上一块淤青,扯着呼吸一起疼,可见甘棠当时用了多大力。
商容见他神色不好,心说到底还是少年人,便问道,“后悔了么?”
殷受摇头,抿唇不语,没什么好后悔的。
商容放心不少,拂须道,“先前老臣实在很不放心,担心王子拎不清状况,怕王子因为与圣巫女私交甚笃,且又心仪于她,便白白放过这么好的时机,这次大败三方的好处绝不止眼前这些,绝不能让圣巫女开了这样的头,否则其余诸侯争相效仿,我大殷离分崩也不远了,也正有了这一次的大败三方,周人压境饥国的士兵才退了回去。”
商容说着一顿,瞧着殷受寡白无色的脸,接着道,“你若因圣巫女的怒气便想后悔,是万万不可的。”
殷受默然不语,并不是很想谈论这件事,商容说,他就听。
棠梨没有嫁给旁的人,也杜绝了危机殷商的后患,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棠梨要的是矿山和子民,待他来日将天下收入囊中,她尽可以在他的庇佑下做她想做的任何事,但不是现在,以殷商现在的形势,当真让联盟成了,一旦她或是她的亲人有了野心,是再难控制住了。
快些让四土安定罢,安定了,便没有这些挡在他和甘棠之间的沟壑了。
殷受如此想,便不再提先前的事,养伤之余就看看甘棠给的耕种术,冶炼术,和医书,时间过得快,他心里也没那么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