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大雪,城池内外,鳞次栉比的屋檐皆是积白。
长春宫的宫门之内,春十三娘穿着深绿色的锦披,透着宫门的缝隙朝外看去。
大雪窸窸而下,杨恩还站在宫门前的广场上,身上都是积雪,想必官袍也都已经被积雪浸湿,这时候寒风呼呼刮来,要不是咬牙撑住,春十三娘都怀疑杨恩会不会颤抖起来。
雪还在不断的飘下,杨恩所穿的靴子也都被埋在雪下,没想到她隔了这么久再转回过来看,杨恩站在宫门前竟然都没有移动过位置。
听着身后“沙沙”的脚步声响起,转回头见是姚惜水拾步踏雪走过来,感慨的说道:“溧阳侯在雪里已经站了都一个多时辰了,积雪都将他身上的衣袍濡|湿了,再这么拖下去不走,怕是他的身子会撑不住啊——我倒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国公爷跟陛下多少有些输红眼了……”
“他这不过是玩苦肉计罢了,”姚惜水冷酷无情的注视着宫门外的情形,冷冷一哼说道,“此时不攻巢州,前功尽废,而巢滁等地得而复失,叛军重得滁、巢州,到时候据有水师之利,将直接威胁帝京金陵——难不成真如这疯子所言,要陛下请那竖子率叙州水营东进来抵挡叛军水师不成?”
春十三娘心里轻叹一口气,大楚水师主力溃于洪泽浦,金陵震动,满城之人议论纷纷,也惶惶不安,此时并非没有人担心寿州叛军会与梁国勾结,甚至大多数人都认为安宁宫早就跟梁国勾结到一起,但这时候还支持先收复巢州,实在是朝廷此时所能做的选择极为有限。
此时不攻下巢州,前功尽弃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巢、滁两州得而复失,楼船军水师将重新进入长江水道。
以往金陵编有左右五牙军精锐水师,即便初期战斗力不如楼船军,但大体上还是能保证金陵城以及江南更为广阔的纵深腹地,不受楼船军的战船威胁。
此时的大楚水师,遭到近乎毁灭性的重创,短时间内大楚在长江之上,再没有能制衡叛军水师的力量,他们此时放弃进攻巢州,不封锁住楼船军战船进入长江的通道,难不成真要如溧阳侯杨恩所进谏的那般,请黔阳侯韩谦率叙州水营东进,协防长江水道?
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向叙州低头,调叙州水营东进,北岸的禁军主力在梁军渡淮之前,还是有极大攻陷巢州的可能。
不过,春十三娘也是暗暗佩服杨恩的胆气。
满朝文武都知道黔阳侯已成陛下的心病,即便是沈漾都没有在这事上坚持,杨恩却在朝堂上痛斥陛下不敢调动叙州水营东进,实是畏黔阳侯如虎。
春十三娘都觉得杨恩没有被陛下当场杖杀,都要算好运气,虽说以往杨恩游戏风月场所也是被天佑帝罢黜后心灰意冷,但春十三娘之前是没有太深感触的。
“不要理那疯子了,他乐意站多久便站多久……”在这火烧眉头的节骨眼上,姚惜水催促春十三娘赶紧将宫门紧闭起来,随她到后面去。
就在这时候,从后面班院方向,突兀的传来两声短促的婴儿啼哭。
虽然隔着较远,虽然两声过后再无新的啼哭声传来,但在静寂无声的大雪之中。
春十三娘听见这两声短促的啼哭,愣怔了一会儿,看向姚惜水,问道:“太后生了?”
“该死!”姚惜水没想到她才离开一小会儿,后面的班院竟然搞出这样的纰漏,竟然叫婴儿啼哭的声音传到这边来。
她现在只能指望杨恩距离得更远,没有将这两声婴儿啼哭听入耳中,但当下也管不了太多,便要拉春十三娘离开。
杨恩是隐约听到那两声短促的婴儿啼哭,但他神情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在雪中站得太久,浑身都冻得僵硬,出现幻觉了。
长春宫里怎么可能会有婴儿的蹄哭,也没有见哪个妃子今天携带皇子出城到长春宫来探望太后啊?
杨恩想要动弹一下手脚,却不想双脚已经冻得麻木失去知觉,身子失去平衡,整个人一头栽倒在雪中。
春十三娘看到这一幕,心头一叹,终究还是头也不回的随姚惜水往后面的班院走去。
等候在宫外门马厩里的扈随,看到杨恩栽倒在雪里,十数人七手八脚的跑过来,将杨恩从雪地里抱起来,拿大氅裹住他的身子抵御严寒。
有人心疼的劝他道:
“沈相都没有再坚持,侯爷你这又是何苦?再说陛下也同意只要侦察到梁军有集结渡过淮河的迹象,便允许李将军便宜用事,情势没有你想象的这般紧迫啊。”
“你们懂个屁!”杨恩挣扎着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气急败坏的冲着身边的扈从破口大骂,“你们真就以为颍、徐就只有七八万梁军,入冬后真就没有再大规模从别处调集兵马过来?你们真以为水师主力溃于洪泽浦,是高承源他们骄纵无能、失之大意,是没有料到叛军会困兽犹斗,而败于反噬?这整个就是陷阱啊,大楚在荆襄一战,就吃过朱裕善藏奇兵的亏,怎么能不长记性啊!”
“形势变化仓促,梁国即便有心谋事,时间也赶不及。再说了,职方司已经增派多路精锐斥候往淮河北岸侦察敌情,真要是什么陷阱,必能看到蛛丝马迹。”随扈劝说道。
“职方司是谁控制的?”杨恩不顾仪态的痛斥道,“枢密院职方司上上下下都是李普那个蠢货手下的人啊,那个蠢货为了逃过他失策致水师覆灭的罪责,你们说真要查到什么蛛丝马迹,那个蠢货会叫职方司都如实禀明于陛下吗?沈漾这次也糊涂了啊——陛下年轻气盛,不知道从长计较的道理,太后能在慈寿宫隐忍十数年,当知里面的厉害。你们给我去砸宫门,今天我非要见到太后不可……”
左右皆面面相觑,虽说杨恩之前大闹政事堂,最后只是被陛下驱赶出来了事,没有受到什么严厉的责罚,但不意味着他们今天砸了长春宫门,还能继续安然无事下去啊。
“侯爷,不要胡闹了,你身上的袍子都叫雪浸湿了,再不换身干爽的衣裳,你这身子可遭不住啊!”两名为首的随扈对望了一眼,当下便想不再管杨恩的疯言疯语与责骂,要将杨恩强行抱上马车带回城去。
“你们这些狗奴才,大楚江山要坏在你们手里!”杨恩急得大叫,喷出一口血,身子直直往后一挺,便昏厥过去了。
随扈更不敢耽搁,抱住身子骨瘦弱没有多少重量的杨恩坐回马车,往东华门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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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溧阳侯身子怎么样了?”
看秦问走到垂花厅前解开披风抖落积雪,沈漾走过去问道。
“我没能进溧阳侯府的宅门,杨侯爷对相爷怨气很深啊,”
秦问将披风交给仆从,陪着沈漾往相府深处走去,说及听闻杨恩在长春宫门外吐血昏倒后赶去探望的情形,临了他也忍不住问道,
“水师受创太惨,现在北岸禁军是有机会赶在梁军南下之前收复巢州城,但万一打不下来呢?依秦问所见,杨侯所谏更为稳妥,相爷这次怎么没有与杨侯爷站到一起?”
沈漾看向两侧院墙所积的白雪,枯瘦的脸,皱纹这一刻变得更深。
倘若叙州与淮东事前没有勾结到一起,又倘若薛若谷赴溧水任职以及左广德军旧部在太湖沿滨地区聚集,没有叙州暗中操作的迹象,他此时当然会毫不犹豫的支持杨恩,劝谏陛下传旨调叙州水营协防长江。
现在问题复杂了。
虽然他为避免火上浇油,没有同意薛若谷将这些事揭露出来,但即便论迹不论心,他此时都必须考虑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问题。
沈漾也没有要跟秦问解释的意思,而是蹙紧眉头看向北方阴霾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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