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
一阵接一阵的咳嗽自冷幽茹的被子里传出,诸葛流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先,他以为只是普通的咳嗽,下半夜便能好,谁知,当她终于不咳嗽了,她又开始小声抽泣,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身子!
他不敢相信,冷漠如冷幽茹也会有在夜里偷偷哭泣的一天,便是新婚之夜圆房,她痛得差点儿晕了过去也没流过一滴眼泪……琰儿死的时候她哭了,却只是抱着琰儿的尸体安静垂泪,像这种一抽一抽的哭泣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诸葛流云定了定神,挑开帐幔一看,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经离了“地铺”,整个人匍匐在离门口不足三尺的地方……
他看了看“地铺”,又看了看她,目光一动,她梦游了?爬这么远?
刚刚悉悉索索地,他还以为她是跟被子较劲儿。
“冷幽茹,你搞什么鬼?大半夜的不睡觉,很好玩儿吗?”冷冷的语气!
冷幽茹没理他!
他又加重语气唤了一次:“冷幽茹!给我滚回来睡觉!”
冷幽茹依旧不理他!
他暴跳如雷,连鞋子都没穿直接下地将她捞了起来,可大掌触碰到她滚烫得难以置信的肌肤时,他整个人呆住了。
墨荷院内,水玲珑正在看郭焱的来信,一路上状况良好,就是遭遇大雪封山,在漠北边境耽搁了半月,再有三日便可抵达漠北王庭,漠北泰氏原就不如董氏强大,若非变相借助大周的兵力灭了董氏一族,皇位哪里有泰氏的份儿?而今,泰氏又再次被郭焱重创,毫不夸张地说,眼下的漠北是毫无反抗之力了。是以,她并不担心郭焱的安危。她就盼着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与郭焱、诸葛钰一家欢聚。
水玲珑笑得眉眼弯弯,把信折好放入匣子里,又取出郭焱派人寄来的虎皮,用剪刀一裁,做起了小背心,算算日子,她的预产期在九月,入冬时孩子正好两三个月大,与如今的霁哥儿、鑫哥儿差不多,按照他们的尺寸做应当没错的。当然,除开三块小些的,她又裁出了一块略大的。
坐她对面翻阅折子的诸葛钰,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含了一丝笑意地问道:“做那么多吗?你想一胎四宝?”
水玲珑将剪刀放回绣篮,瞪了瞪他,道:“你来生生看,看能不能一胎四宝?”
“爷是男人,爷生什么生?你这女人讲话,越发没规矩!”诸葛钰弱弱地哼了一句。
水玲珑倒是没和他较真儿,兀自叠好三块小虎皮,拿起那块大的,又从妆奁里挑了三两颗用线窜起来的珠子放在虎皮上比了比,诸葛钰就道:“儿子用不得这些女气的东西。”
“谁说是给男孩儿做的?”
诸葛钰先是一怔,尔后笑了:“龙凤胎,这主意也不错。”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子里闪过一丝暗光。
“给蕙姐儿做的,另外三块是霁哥儿、鑫哥儿和咱们家宝贝的。”水玲珑笑着说完,偏过脑袋看向他,就发现他的脸色没了之前的愉悦,“你怎么了?”
“没怎么,突然想起来有些要紧事处理,我去书房一趟,你别做得太晚,早点儿歇息。”若无其事地说完,诸葛钰走过去亲了亲她额头,尔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卧房。
水玲珑暗暗一叹,还是不愿和她提起自己的身世!
枝繁打了帘子进来:“大小姐,二夫人来了。”
甄氏极少踏足墨荷院,平日里基本是乔慧走和水玲珑走动,长辈有长辈的谱儿,哪怕是个婶婶她也高出水玲珑一个实打实的辈分,因此,对于甄氏的“大驾光临”,水玲珑表示“受宠若惊”!
水玲珑在暖阁见了甄氏,二人在炕头坐下,中间的小几上摆放着精致可口的糕点和鲜果,夜间不宜饮浓茶,水玲珑让枝,繁奉上的是牛乳红豆沙。
甄氏没吃过这东西,端在手里不免有些“烫”,难以下口,她讪笑道:“多大的人了还吃奶,我不行。”
水玲珑用勺子舀了一口吃下,微笑着道:“二婶试试,牛乳很滋补的,又美容养颜,我已经煮过一遍去了腥味儿,又加了糖。”
甄氏不好推辞,硬着头皮抿了一小口,一股浓浓的香甜味道在唇齿间蔓延,且甜儿不腻,很是爽口。甄氏惊喜地笑了:“果然是好东西!”庶女也不一定比嫡女差啊,想想乔慧,甄氏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水玲珑喝完手里的甜汤,把空碗递给枝繁,枝繁换了一杯温水呈,水玲珑捧在手里,道:“二婶这么晚了还没睡,真是太操劳了。”
甄氏放下勺子,笑容明媚了几分:“我这人就是闲不下来,一闲心里就赌得慌,要是有孙儿逗弄还好说,可这不是没有吗?所以多做事,我反而踏实些,说白了,我就是天生的劳碌命。”
水玲珑眉梢微挑,甄氏大半夜跑来墨荷院不是想向她彰显她有多勤劳的吧?她附和道:“二婶劳苦功高,想必老太君和老太爷都会记得二婶的好。”
甄氏不免露出丝丝得意来,嘴上却道:“快别这么说!我替王府效力是应该的,怎么就劳苦功高了呢?难怪老太君疼你疼到骨子里去了,就你这张嘴,比碗里的牛乳红豆沙还甜!”
水玲珑笑而不语。
甄氏笑过,又转而露出一丝落寞:“说句不中听的,我带着一双儿女入京,与寡居没甚区别,郡王立志报效朝廷,将来我们母子仨儿大概都会在京城扎根。”言罢,眼底有了湿意。
水玲珑挑了挑眉,继勤奋牌之后,又打了张同情牌?!甄氏到底想闹哪样?
甄氏抽出帕子抹了泪,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让你见笑了!咱们言归正传,过几天是王妃的生辰,老太爷的意思是咱们府里许久没来客人,借机热闹一番,但因不是整岁所以不好太过铺张,请各自的手帕交前来聚聚就好。你知道的,我来京城不久,认识的人有限,哪有什么手帕交呢?可不请人又太冷清,我便来问问你,你可有谁要下帖子的?”
水玲珑眨了眨眼,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笑意:“二婶问过王妃的了吗?”
这便是说,冷幽茹才是主角,你有没有朋友不重要,人家冷幽茹有就成了。
甄氏的笑容僵了僵,微不可察:“王妃那边我打算待会儿去问。”见水玲珑没反应,补了一句,“原是要去找王妃的,你这儿近,我便先过来了。”
水玲珑淡然笑道:“原来如此,那二婶快去快回吧,再晚些只怕王爷和王妃要歇着了。”
油盐不进的家伙!甄氏憋了一口浊气,皮笑肉不笑地离开了墨荷院。
她一走,水玲珑的笑容便收了起来。甄氏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先是表明自己吃苦耐劳,后又说自己寡居寂寞,再然后把她排在王妃的前头,其中心思想无非有两个:一,我是当家的能手,你安心养胎,王府我一定打点妥当;二,王府一家两媳,只要你和我联手孤立王妃,将来主母便是你。
说到底,甄氏是怕王妃夺走她的权力,也怕水玲珑嫉恨曾经的摩擦,这才变相地向水玲珑表明决心和立场,在她看来,王妃哪怕回了府,长房的人也是不愿意原谅王妃的,简言之,王妃与水玲珑势同水火,想要长长久久地把中馈之权抓在手里,她就必须一边儿哄着水玲珑稍安勿躁,一边儿将王妃孤立得无法翻身!
可惜,她算对了宅子里的弯弯道道,却没算准水玲珑的想法。
在水玲珑看来,老太爷在知晓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之后仍有胆子把冷幽茹接回府,还放任冷幽茹与诸葛流云同宿同眠,要说老太爷没掐住冷幽茹的软肋是不可能的。再凶猛的毒蛇遇到捕蛇人和蛇叉都没有反抗的余地,如今冷幽茹就是被老太爷用蛇叉给制住了,而老太爷的意思也非常明显,那就是和平共处!
水玲珑是傻了才会往老太爷的枪口上撞!
枝繁走来撤了甄氏的碗,迟疑着道:“大小姐,二夫人今儿去外院的书房找过老太爷,出来时,满脸都是愤怒,也不知和老太爷谈了什么。”
水玲珑喝完杯子里的温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她一开始还挺安于现状,现在只怕贪念横流了,但她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媳妇儿,老太爷怎么可能惯着她?琥珀那边打听到了没?”
枝繁点头:“琥珀说,郡王原先和喀什庆的林家小姐定了亲,就在去年春末,成婚当日,林家小姐和四小姐同在屋子里聊天,但四小姐喝多了酒,跌跌撞撞走到了浴池边,那时,浴池还在放热水,未加冷水,林小姐怕她醉了跌进水池,赶紧跟上去看,结果……结果四小姐不小心把林小姐给撞进滚烫的池子里了。”
水玲珑的眸色就是一深,若有所思道:“去年诸葛姝才十三岁,她怎么喝那么多酒?”
枝繁的眼神一闪,没接话!
水玲珑按了按眉心,又道:“那这与安郡王入京有关系?怕担责任才逃出来的?”如果真是这样,喀什庆他们是回不去了。
枝繁答道:“应该是!族长发了老大的火,说要把四小姐杀了给林家小姐抵命,二夫人是姨娘出身,并无母族庇佑,族长要杀四小姐她根本拦不住,嫡夫人身份贵重,却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管,老太爷没发话,还是老太君心疼,装病拖着四小姐在跟前侍疾,为郡王争取了一点儿时间。郡王原先在喀什庆挺碌碌无为的,却在那场混战里突然立了大功,而原本全族人热切期盼的三少爷倒是什么也没拿到。事后,万岁爷册封二少爷为郡王,郡王立马向万岁爷递了报效朝廷的折子,并说将携生母和妹妹一同入京,万岁爷准了。”
安郡王这招偷换概念玩得好!皇帝又不晓得诸葛姝做的糊涂事儿,想着男人四处闯荡,拖家带口也算正常,于是大笔一挥准了安郡王的投诚,其实皇帝不在意安郡王带生母还是妹妹亦或是妻子,皇帝只想用这个人,可奏折一批,却无形中给了诸葛姝一张保护伞,如若诸葛姝不入京,安郡王便是犯了欺君之罪。
“郡王聪颖。”水玲珑笑了:“这倒让我想起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郡王高调做事,低调做人,以庶子的身份一步步走到今天,又不像二夫人那样容易骄傲自满,的确是个可造之材,难怪董佳琳宁愿委身做妾也想成为他的女人了。只是可惜了那林家小姐,堂都拜了却死于非命。这诸葛姝也太……”
“不懂事”三个字未出,水玲珑脑海里霍然闪过一道思绪,乔慧和安郡王成亲当晚也出了岔子,圆房仪式次日才完成,而破坏者依旧是诸葛姝。
这些……难道是巧合?
思量间,叶茂推门而入:“大小姐!王妃病了!”
……
“什么?王妃病了?严重吗?”乔慧放下手里的笔,睁大眼眸问向秀儿。
秀儿去膳房领夜宵,听到这则消息便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报信了,眼下尚有些喘气:“好像挺严重的,连老太爷和世子爷都惊动了,二少奶奶,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乔慧拿过湿帕子净了手,凝思着道:“世子妃和二夫人去了没?”
秀儿吞了吞口水,道:“二夫人很早就出了湘兰院,一直没回,奴婢不清楚她有没有去主院,世子妃倒是听到消息后往主院的方向去了。”
乔慧换了一套素净的衣衫,又取了头上的金钗,确定自己不招摇不妩媚了才道:“郡王在哪儿?我叫上他一起。”
秀儿想了想道:“好像在庆惠轩。”
安郡王每晚都在外院的书房与老太爷谈论朝政,今儿破例了?乔慧没多想,看了一眼秀儿手里的食盒,边朝门外走边说道:“宵夜你们几个分着吃了。”
秀儿福了福身子,看向脸色苍白的乔慧,关切地道:“奴婢给您泡杯红糖水,您喝了再去吧!”
乔慧摸了摸微痛的肚子,这个月来的量不多,只一点点,却痛得厉害,她摇摇头:“不了,我回来再喝。”
二月的夜风极冷,吹在脸上像刀子在割,乔慧打了个冷颤,继续前行。
庆惠轩的人都认得她,且郡王下了命令,二少奶奶入内无需禀报,乔慧如入无人之境穿过垂花门,绕过回廊推开了安郡王的房门。
一阵轻笑声传来,乔慧的脚步一顿,那是安郡王的声音。
“怎么都要和我抢?你自己碗里的不好吃吗?”安郡王把一块准备自己吃掉的鱼肉送进了诸葛姝嘴里,诸葛姝心满意足地一笑,“二哥碗里的香!”
这些天被关在院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快要憋死了!好在这么些天的努力没有白费,娘总算不拘着她了,这不,娘前脚出了湘兰院,后脚她就派人把二哥给叫来了庆惠轩。
安郡王宠溺地摸了摸脑袋:“夜宵是备不时之需的,晚饭多吃点,尽量不吃宵夜,这样才能身体好,明白吗?”
诸葛姝眉开眼笑道:“可是只有宵夜才能和二哥一起吃啊!晚饭什么的,都是爷爷你们一桌,奶奶我们一桌,看都看不着!”后面,红唇嘟了起来,一脸不悦!
这话又惹来安郡王一阵轻笑:“吃饭就吃饭,看人做什么?难道看不见我,你就吃不下饭?”
诸葛姝很是认真地点头:“嗯!”
安郡王微微一愣,心里有怪异的情绪翻滚而出,但终究没敢往深处想,只笑道:“等你嫁人了要怎么吃?”
诸葛姝闻言鼻子就是一酸,泪珠子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今年就要及笄,一及笄便会有人上门提亲,可她不想嫁,一点儿也不想!
“怎么哭了?”安郡王发现诸葛姝的异样,放下筷子,担忧地问,诸葛姝扑进他怀里,哭得潸然泪下,安郡王手足无措,“好了好了,不说成亲的事儿了,你还小,等你玩够了再提。”
看到这里,乔慧已经看不下去了,她不像董佳琳是与阿诀相依为命一路从江南行乞到京城,所以兄妹情深到了某种程度,她家中有两位一母所出的嫡兄——乔旭和乔英,乔旭年长她八岁,与她玩不到一块儿,乔英和她年纪相仿,二人却也不若安郡王与诸葛姝这般亲密无间。正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她和两位哥哥从懂事起便没了身体上的接触。诸葛姝多大了呀?十四了!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吃安郡王的筷子,还伏在安郡王怀里哭?
这不是作为妻子的她才有的特权吗?
乔慧的心里一阵泛酸,咬了咬唇之后退了几步,启声道:“相公,你在吗?王妃病了,我想请你一同去看她。”
果然,进入房间时,诸葛姝已经正襟危坐了,安郡王容色如常,瞧不出慌张,可见内心没有不干净的想法。乔慧笑着看向诸葛姝:“四妹也在呢!”
诸葛姝按耐住不适,起身给乔慧行了礼,情绪不高:“二嫂。”
乔慧装作没看见她发红的眼眶,只温柔地道:“相公,咱们去看看王妃吧。”
安郡王面露一抹浅笑:“好。”又拍了拍诸葛姝的肩膀,“你是和我们一起去,还是自己留下来吃饭?”
不等诸葛姝开口,乔慧便柔声道:“四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切莫饿到自己,咱们俩代表二房去就可以了,四妹吃完早些回院子歇息,明日我再领四妹去拜见王妃。”
诸葛姝心虚,自然讲不出一个“不”字。
安郡王觉得乔慧的安排甚为妥帖,很替诸葛姝考虑,眼底的笑意又多了一分:“那好,我们去吧。”
病来如山倒,冷幽茹这回真的不省人事了,诸葛钰的记忆中,冷幽茹身体极好,小病小灾的,不用吃药便能自己扛过去。可现在,她静静地躺在诸葛流云的怀里,曾经冷艳的容颜渐渐泛出了苍白之色,让人想起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不知何时火星子便要灭了。
老太君睡得沉,诸葛啸天没叫她,自己却来得很急,他看了一眼神色颓然的诸葛流云、哭得梨花带雨的甄氏,又看了看神色复杂的诸葛钰,犀利的眸光最终扫过了面色无波无澜的水玲珑,眉头一皱,才问道:“怎么样?”
诸葛钰浓眉一蹙,道:“没了求生的意志。”
诸葛流云的心狠狠一抽,不可置信地长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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