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皇帝那么辛苦,辛苦到他有时候都想放弃的地步。可是一想到他的父亲和兄长为了这个位子被奸人所害,他就越发不想把这个位子让给别人。
这是牺牲了那么多人换来的皇位,除了把它坐好,坐的稳稳的,别无其他选择之路。
父皇选择了他,大臣拥护他,百姓爱戴他,他便能坐稳皇位。
楚承平想起了三哥楚承烈。
若是三哥坐在这里,百姓们也会山呼万岁吗?
“平平,你在想什么呢?”李湄敲了敲楚承平的额头,“想的都出神了。”
“我在想,若是坐在这里的是三哥,会不会百姓们也如此欢呼。”
“……”李湄想了想,“不会吧,因为你在长安,他躲回荆南了。”
“齐太傅不是说了吗,‘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你在做帝王做的事,而他没有,所以百姓们应该爱戴的是那位会守国门,会冒着危险去迎接自己母亲的皇帝陛下,而不是随便一个什么坐在这里的人。”
“我如今替你坐在这里,但我自己很清楚,他们到底欢呼的是谁。你也不应该妄自菲薄才对啊!”
说话间,舆车停了。
小李湄伸了个懒腰。一路坐下来,腰都断了。
“走吧,平平。”李湄躲在珠玉后的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容。
“去看看那些朝见你的臣民。”
“不……”少帝的脸上也露出愉悦的笑容。
“是朝见我们的臣民。”
钱塘,江氏邬堡。
所谓邬堡,便是类似城堡的大型建筑。原本江南并没有邬堡这一建筑,但西胡入侵时天下动乱不安,江南占据天险成为中原最后一块平安乐土,成为许多人逃难的地点。那时社会动乱不安,流民成群结队抢劫富户也是常有的事,为了自保,江南的大族们开始将一个又一个的邬堡竖立了起来。
大的邬堡类似村落,豪强富户聚族而居,四周常环以深沟高墻,内部房屋毗联,四隅与中央另建塔台高楼。邬堡里驻扎着大量的部曲和家兵,外围又有农田水利可以耕种养鱼,成为江南高门世族最赖以倚仗的避风港。
江家是钱塘地区最庞大的世族,和根基在江宁一带的陆家不同,江氏并不完全靠庄园和商业获利,更多的则是培养家中子弟涉足到各行各业当中,成为一股极为庞大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大楚开国的太祖那么忌惮江氏,甚至不惜用高官厚禄征召江道奇到朝中去的原因。
而如今,这位江道奇正面临着人生中最困难的一关。
“你又回来做什么。你寄养在我府上十几年,就算我府上是前朝旧臣,如今也已经仁至义尽了。”江道奇像是看着路人那样平静地看着面前已经“病逝”的二子。
如今他已经不是江清魂,而是尹斯齐。
当年江氏与尹朝余孽的同盟以江道奇将女儿嫁入宫中而结束。江氏明确的表示将不会搅和进尹朝反叛的事情中去,并且提供了一些粮草财帛作为“分手费”。
自那以后,江清魂“病逝”。那时候,尹朝余孽正在北方力图攻城下地,尹朝这位“太子”的大儿子也急着去军中竖立人望,虽然江家明显是找到了更好的路子不愿冒险,但江家势大,便是真的不愿加入他们,山高皇帝远,他们一点法子也没有。
江清魂假死后恢复真实姓名,带着自己的人去了北方的军中,和自己的弟弟抢夺继承人的位子。
江道奇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在江南待了十几年的前朝皇族,如今居然会又出现在江氏的邬堡里,而且提出要“结盟”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我那小妹既然没生下儿子,你手中最重要的筹码便没有了意义。张诺如今掌握了骁骑营,皇帝也亲自下江南迎接太后,江家可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等太后一被迎回长安,你就彻彻底底成为了笑柄……”
尹斯齐有些痛快的说着这位“绝顶聪明”人的下场。
过去十几年里,他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这位江氏族长的可怕,所以从未想过和他一起在京城同居一宅,而是安心在江南经营。虽然他离开了江南去北面和弟弟一争高下,并不代表他就放弃江南了。
在这位“父亲”的面前,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愚蠢和无力。他是没落皇族的后裔,不能名正言顺的出现在人前,只能鸠居鹊巢的活在这个世上。
但现在可不同了,他们打下了大半个幽州,成功牵制住了大楚绝大数的兵马,火烧洛阳迫使大楚根基动摇,又连出诡兵,破汾州下函谷,直指如今的帝都长安。
他是一个率领着十几万大军的前朝太子之后,再也不是出现在江道奇面前的小可怜。
所以在听到“小妹”生了一个女儿的消息以后,他几乎是立刻自动请缨,和父亲的谋士们谋划了一番,带着心腹又乔装打扮回了江南。
若是此事办好了,他便能在父亲的一干人马面前站稳脚跟,成为真正的继承人。
在尹斯齐的眼力,大楚现在摇摇欲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带领着一群酒囊饭袋的暴发户大臣们,还妄图收复大片河山。
只要他们联系四方的势力,一齐发难,翻天覆地就在眼前。
如今,就看江道奇怎么选择了。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一直在我们家长大,怎么也会比他们更聪明一些……”江道奇可不是任人嘲讽之人。就算是现在他跌在晋国公手里,张诺依然对他客客气气,根本就不敢像尹斯齐这般和他说话。
因为,他才是江南的无冕之王。
“我最重要的筹码,不是我女儿腹中的孩子,而是你们和大楚都最需要的粮食……”江道奇残忍地笑着。
他知道尹朝的这些人遇到了大楚一样的难题。
胡人什么都抢,见人就杀,可不是那么好掌控的。他们的队伍中汉人居少,胡人更多,一旦这些胡人尝到了甜头,就更加不听约束。
胡人们以战养战,大楚坚壁清野,大楚尚且有田有地有人耕种,尹朝这些反贼却只能据有金银珠宝干着急。
也许他们也抢了不少粮食,但对于十几万大军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若真是那么容易就能覆灭一个国家,尹天翊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今天,等到楚睿病的快死了才一鼓作气?
而尹斯齐在最有优势的时候南下,关心他这么一个“失败”的江氏族长前程问题,恰恰就说明尹氏那边也出现了问题。
粮草,即将要到冬天而所需的棉衣,不停损耗的兵器,攻城需要的器械……
胡人就是胡人,就算再能征善战,也变不出这些。
尹斯齐一愣,他毕竟还是太年轻,江道奇只是充满自信的一个笑容,便让他的心里七上八下起来。他好像面对着自己父亲的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阴沉和面带讥讽,以这种方式催促着他去达成那些他总是达不到的目标,追问他为何不能更聪明一点。
他看着直视着自己的江道奇,笑容僵硬在脸上。
在江家寄养的这么多年,甚至连他自己都有时候产生错觉,觉得自己真是这邬堡的一份子。然而此刻,他才彻底的清醒了过来。
这江家,从头到尾就没有他这么一位主子。
他也不必总想着压过江道奇,就如同无数个儿子想要超越自己的父亲那般,证明着自己不亚于父祖的能力。
如今他是尹斯齐,不是江道奇。
他是来谈判的,不是来挑衅的。
见到尹斯齐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江道奇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看来,你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和长辈好好说话了。”江道奇看着他这个“儿子”,以一种屈尊俯就的口气说道:
“看在你这么多年来替我伺候病母,哄她开心的份儿上,说说你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