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伏以后,李锐在宫里就没有睡好。以往入夏时,晚上睡觉都有下人负责打扇子,屋子里冰盆也是摆着不少而且一直摆着的。
可到了宫里,冰是有分例的,也没有打扇子的下人,因为上阳殿里还有不少宫女,李锐睡觉也不敢太敞开,过的十分憋闷。
熊平才是过的最辛苦的,因为他是四个人之中最胖的。人说心宽体胖,熊平一定是这句话的代表人物,脾气温和憨厚的他,食量也是四个人中最大的一位。到了这个夏天,他那后背和脸上时刻都像是水洗过的一样,上课时就连学士都看不过去了,准他一边给自己打扇子一边听课。
李锐虽然现在不胖了,但还和以往一样怕热。他和熊平商量了一下,两个人干脆每天睡一张床,反正床够大,这样两个人的冰就可以一起用,房间里也会凉快许多。
别说,这么一弄,两孩子总算能睡好了。仇牧和秦斌看了也很意动,但他们两个互相都看不对眼,自然不愿意一共“抵足而眠”,只好各自过各自憋闷的夏天。
李锐一身大汗的回了家,刚刚在擎苍院下人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持云院那边就有丫头来找,说是老太太喊他过去。
李锐匆匆套了一件素紗长衫,跟着那个丫头就去了持云院。
到了持云院,顾卿正拿着几张纸出神,见李锐来了,先问了他在宫里的情况,听说前阵子晚上睡不好,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肯定睡不安,你那么怕热的一个人,在我这住着的时候,夏天都要四五个下人轮换着给你打扇子,到了宫里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顾卿本来也对这个没有风扇没有空调的夏天绝望了,而且还要穿长袖长裤,结果她发现古代比现代夏天凉快多了,入伏也有冰盆可用,都是平房不算太热,也就适应了下来。
可李锐却是一到夏天就汗流浃背的体质,叫他在宫里苦熬着夏天,也确实是辛苦。
“孙儿现在和熊平住一间屋子,我屋子大,原本摆两个冰盆还是热,现在放四个,总算是凉爽多了。”李锐见把奶奶成功逗笑了,接着说:“宫里其实大部分宫室还是很凉快的,孙儿正好住在南边的屋子里,所以才热。”
“行知书院都知道夏天不上课,这宫里就不知道放个长假吗?”顾卿叹了口气,看着比进宫前更瘦了的李锐,“听说吃饭也没有府里好?”
“圣上和娘娘节俭,皇子的膳食都是有定例的,哪有家里那么随意。孙儿是去读书的,又不是去走亲戚的,不用纠结于宫里对我们招待的如何。”李锐不怎么在乎的说着。
顾卿见李锐对宫里的生活没有任何怨言,心里也安心了一点,她看了这个孙儿几眼,把手中的几张纸递给他。
“这是几年前我画的,那时候还不识字,今天翻出来觉得很有感触,给你看看吧。”
李锐一头雾水的接过那几张纸,和顾卿一般,李锐拿到手的第一感觉是好笑,等看懂了那是什么以后,他全身如坠冰窟,当即对着顾卿跪了下去,以头叩地。
“孙儿该死,当年竟那般顶撞祖母。如今看到这画,顿觉过去猪狗不如!”
顾卿叫他来看着东西,并不是为了让他来认错的,而是让他看清这其中的深意。
他是嫡长子,以后定是第一个婚嫁的,作为头一个,他的叔叔婶婶自然不敢给他简办。但方氏自己还有两个孩子,大办了以后公中就会空虚,她是管家的主母,少不得要对此有些意见。邱老太君把最赚钱的铺子和田庄归了公中一半,就是为了让方氏心安。
至于把所有的现银和字画、布料给李锐,是因为老太太想着李锐成年后是要开府别居的,有了钱,想买什么都容易,古董字画可以布置新居,比起大件的古董物件来,也更容易换钱。布料也是如此,这时候布料和米面是可以当钱用的,给布料就等于给了钱。
对于没什么根基,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前途的李锐,邱老太君选择给他钱,让他自己按照需要花用,可谓是用心良苦。
至于珠宝古董这种难脱手的东西,留给李茂却最合适。他平日里要应酬往来,这类东西最适合送人,若是有了女儿,出嫁时用来压箱底也够分量。至于田庄给李茂,自然是为了田庄上的出产。一家子人吃喝用的都是田庄上的米粮蔬菜肉货,给了李茂就等于给了全家。
首饰头面给李茂也是因为这个,这些总归是要给儿媳妇的。
总的来看,邱老太君更不放心的还是李锐,所以才会把张静的嫁妆放在自己这里存着,而不是交给当时是管家主母又抚养李锐的方氏。
只是当年方氏恐怕也对老太太信不过她心中颇有意见,所以不免把这个事拿出来说嘴,这才让当年把婶母视为亲娘的李锐也对奶奶产生了误解,生出了去要嫁妆给婶母存着的想法。
若是方氏知道李锐敢胆大到去讨自己亲娘的嫁妆,怕是死也不敢在他面前说嘴的。
顾卿把邱老太君为什么要这么分配自己的财产说给李锐听,李锐听得眼眶炽热,脸上全是泪痕。他从小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从没想过这些钱从何而来,总觉得自己生在这般富贵的人家,以后定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直到某一天祖母告诉他这都是虚幻,你叔叔婶母都对你并不怀好意,你大了就要被扫地出门的,他才开始发奋向上,想要凭着自己闯出一片天来。
当在这个时候,他的祖母又告诉他,你放心,虽然你叔叔婶母继承了家业,但我没忘了你,我这给你留着大把的银子和财产,你只顾着上进就行……
这般的恩德,这般的爱重,让李锐的胸腔内涌动着的全是暖意。
他虽没有父母,没有爵位,可上天依旧是爱护他的。
这世上有多少长辈能在做错事后及时醒悟并向晚辈低头道歉改正,这世上又有多少祖母会为了孙子不惜对自己继承了爵位的儿子施加压力?他何等幸运,在冲撞祖母之后不但没有让祖母心灰意冷,反倒悉心教导,费尽心思。
也许真是老天有眼,关照他李锐吧。
屋子里众下人听见老太太把所有的银钱和字画都给了大公子,又把店铺给了他一半,看向李锐的眼神顿时变得不同。
老国公打仗的时候是在乱世,多掠金银,先皇为了笼络老国公,赐下的也大部分是金银,这老太太到底多有钱,府里早就已经传了无数年。
有说至少有一万两黄金的,有说至少有五十万白银的,但邱老太君是极少用钱的人,除了她自己和管着库房的众多老家将,谁也不知道老国公到底给邱老太君留下了多少钱。
尽管如此,当年开府的时候,李老国公一共归公了公中二十万两银子,这是大部分管家账房都知道的。
更别说李硕和李蒙父子俩为了不会管家管账的邱老太君操碎了心,买的地都是上田,买的铺子都是寸土寸金之地,只在家中坐等着收钱就好。
李锐若得了老太太这么多东西,立时出去开府,说不定过的比信国公府时还强些。
花嬷嬷带着不赞同的眼神看着顾卿。她认为太夫人身体还算硬朗,又不是卧病在床不能安排,何必这样早就把如何分家给弄个清楚?
谁家里太早分清楚家产,都会生出许多事来。
别的不说,你让没得到钱的儿子怎么想?他房里还有几个孩子,未来只会更多,虽然说老太太就剩这一个儿子了,公中得了田庄和店铺就等于他得了,可这毕竟是不一样的。
花嬷嬷对李茂心思豁达到这等地步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顾卿自然是看到了花嬷嬷的眼神,但她今日里看到这几张纸,心中真是感慨良深,就好像脑子里有个小人,一直叫唤着要给他们看要给他们看,再不看来不及了。
花嬷嬷对李茂没有信心,顾卿却是对李茂有着信心的。
但凡做错了事的人一旦彻底改过,就不会再想回头了。因为一旦重新犯了一样的错误,那改过的行径也就变成了笑话,他自己就先过不了这个坎。
果不其然,等李茂也回了家,到了持云院看到这几张纸后,他只是略微听了一下顾卿的想法,就很干脆的点了点头。
“既然是爹娘的东西,就按爹娘的想法分吧。公中还有十几万两银子,就算娘不分现钱,几个孩子的婚事也都够了。我们房里还有不少田庄,我自己国公的爵位还有不少禄田,我看娘你名下的田庄不如再分一点给李锐,大哥当年名下的田庄都归公了,如今给李锐正合适。”
李茂和方氏虽然见识不够,但他们夫妻两个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贪财。方氏原本就没想过管家,对钱看的就浅,李茂受父兄影响,认为钱虽然重要,却不是最重要的。何况他从小到大也不缺钱,自然也不贪财。
李锐看着没有半点不豫的叔叔,心里百味杂陈。他婶母是以夫为天的人,叔父没有意见,那婶母就算有意见也会把它压下去。
他不知道祖母到底有多少钱,但他知道那数字肯定不小。
顾卿见李茂答应的干脆,心里也舒坦的很,她笑着让花嬷嬷重新拟了一份文书,除了上面的内容,又多加了一条。
她把《三国演义》、“三国杀”以及玲珑阁以后产生的所有收入都给了李湄。
“这……这是不是太过?湄儿只是一个女娃娃,娘你这几项收益应该不少……”李茂吃了一惊,“湄儿有我和方婉操心,以后不会少了她的嫁妆的。”
顾卿没有更改邱老太君的分配方法,是因为这钱全是李硕留给邱老太君的。
可《三国演义》的生意是她自己谈下来的,东西也是她背出来的,在这古代,可以说只有《三国演义》、“三国杀”和玲珑阁里的东西算是她自己的东西。
她把这个给李湄,心里一点负担都没有。
孙女儿有了钱,以后夫家也不敢低看。
“我说给她就给她了。等她大了,这几项生意你就让她学着照看,别给那些商人骗了去。我今年已经五十八了,等她长到能出嫁,我都不知道还在不在。先给了,我也放心些。”
顾卿这话一说,李锐和李茂立刻跪了下来。
他们心里都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老太太今天这样,倒像是在安排后事。
“娘,今日已经晚了,说这些有些不合适。何况立文书这事,得有族老在场,还要有官府做证人,三方留印盖章,这才算是生了效,不是在家里说说就行的。”李茂跪着说道,“儿子白日里要去上朝当差,李锐也要伴读。您看,不如哪天我们都休假,或是部里不忙的时候请个假,再来办这个事?”
“咦,还要这么麻烦吗?不过是立个文书,又不是现在就分。”顾卿在家看电视,似乎分家产都是父母说说怎么分,然后把田契地契一分就算是成了事了,难道还要过官府公证?
电视剧又骗人!
顾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急要办这个事,就和有人在后面一直催她一样。但她听出了李茂口中的惶恐,所以从善如流的让花嬷嬷把那张文书和以前画的几张纸收回了那个匣子里,当着众人的面放进梳妆台的抽屉。
李茂和李锐诚惶诚恐的和顾卿定了下次休假就好好把这事定下来的约定,然后叔侄两个一起并肩出了屋子。
花嬷嬷替顾卿送了李茂叔侄俩出门。
“花嬷嬷,我娘最近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还是有了什么感触?”李茂不得不多想,一般家里老人开始分家产,都是在身体突变的情况下,或是对子孙心灰意冷。
虽然他娘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可老人家难免多想,他娘看起来也不像是个会让人操心的,身体不舒服瞒着也是可能有的。
“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若说有触动,也是翻出那几张画的时候眼眶稍微红了红。我想着,怕不是因为身体不适喊了两位来分东西,大概是太夫人看了以前画的东西,想到这几年变化太大,一时有感而已。”花嬷嬷也对顾卿突然闹这一出十分困惑。
“我会问问到底太夫人是怎么想的,老爷和锐少爷今晚还是安心休息,不要多想吧。”
李茂和李锐对花嬷嬷这个解释有些不能接受,但他们平日里在家里呆的时间少,反倒没有花嬷嬷陪伴邱老太君时间长,若说去摸透老太太的心思,花嬷嬷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两人只好先谢了花嬷嬷的劳心,一起离了持云院。
李茂此时身上背的包袱已经很重了。
朝政的繁杂,岐阳王之后对他家的恶意,张家、或说是尹朝余孽的不怀好意,李锐母亲要命的身份,他自己如同钢丝上跳舞一般左右逢源的日子,还有正在坐月子的妻子娘家出的一系列事情,都让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一身疲惫。
李锐似是看出了叔叔的情绪,犹豫着开口:
“叔父是有什么心事?”
“无妨,都是些朝中的事情,我还应付的来。倒是你,进了宫怎么瘦成这样?宫里日子很难熬?”李茂看着侄儿的身形,发现他又高了少许。只是一高,显得越发瘦了。
“并非宫中日子难熬,是我苦夏了。”李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那就好。宫里要有不如意的,不要自己扛,回来照说就是。和你一同伴读的同学,父母大部分都是我朝中的同僚对手,有示好的自然就有刁难的,你若遇见刁难的,回来不妨同我问问,就能找到缘由。不可自己莽撞行事。”
“侄儿明白的。”
叔侄俩一时又是无话。沉闷尴尬的气息弥漫在两人周围。
无论如今如何尽释前嫌,他们毕竟不是无话不谈的亲生父子,除了功课、亲人和为人处世,两人竟找不到什么该说的话题。
过了半响,李茂先开口:
“你最近……是不是很久没去过舅家了?”
李茂的话一问,李锐愣了愣,然后羞愧地低下头。
“宫里待的时间长,回来就想着在府里玩,竟是好久没去看望过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了。”
“若明日无事,你就去看看吧。”李茂叹了口气。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张宁是敌是友,对着空气挥拳的滋味可真不妙。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张宁是对李锐没有恶意的。
只盼望张宁看在李锐的份上,不要把这把火烧到信国公府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