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略显干枯的手端着大碗,手的主人露出和蔼的笑容。身穿青色夹衣褙子,头戴折角幞头,长髯飘飘,却不是范雍是谁?
“相公,如何来了?”梁丰赶紧双手接过大碗,惊问道。刚才他一直看着城下,毫没注意身后的动静。
“你来得,老夫如何来不得?”范雍笑道。过了两天,已经没有初初的惊慌失措,还真有些宰相风度起来。
前天夜里被折腾得五内俱焚的范雍,经过两天时间终于镇定下来。自己是文臣,虽然不会打仗,却不能丢了气节。这个时候难道还逃跑么?如果城破,横竖也是个死,何不英雄气概一些,上到城去,就算啥也不做,有自己这个主帅戳着,好歹也能给将士们打打气呀!念及于此,范雍不再哆嗦,壮起胆子吩咐左右带路,径上城头而来。
沿途看见如此多的伤亡,血肉模糊,处处烽烟,城墙狼藉一片,范雍触目惊心。大宋太平多年,他这个级别的大官很少能亲临前线见证厮杀了。许多惨状只在书里看到,如今置身其中,不禁倒吸凉气。
上了城楼,因他是便装,没几个人认得他,只有少数营指挥使认识,忙过来见礼参拜。范雍略略点头受了,问及战况,才知道赵大用刚刚殉国,心中又惊又痛。听说现在只有梁丰一人支撑着延州守卫,便急忙过来慰劳。
“玉田,苦了你啦。”范雍轻轻说道。
“相公言重了,属下分内之事。何来辛苦。”梁丰谦逊道。然而语气里也隐隐有些疏离。要不是眼前这老头得意忘形撤尽防守。岂能栽如此大的跟头?
“唉,总是老夫刚愎自用,以致今日之悔啊!玉田,我已上书朝廷,自请处罚,今日登楼,便是要与你们一道,死守延州。盼能赎罪之万一!”范雍苦笑道。
范雍其实并不算消瘦的脸上,这时候有了许多萧索之意,多是自责和愧疚。双目诚恳地看着梁丰,期待他的温暖。梁丰心中不忍,此人虽说惹下大祸,但毕竟不算孬种,能上来,绝对是对士气的一大鼓舞。只是,现在不适合露面而已。孤城遭围,人人尽知拜他所赐。如果露了行藏,怕是士兵们愤怒多余鼓舞。而且要是元昊知道老儿就在城上。说不定攻势更猛,那才险极。
因此,梁丰感动之余,还是劝道:“相公能来,固然给将士们打气不少,不过万一被敌军得知,定要加倍使力,城上将士们又要分心保护相公,反倒吃力。属下斗胆,请相公下城歇息,若情势危急,再请相公出来坐镇指挥,那时士气大增,效果更好!”
范雍听了他的话,失望万分,原以为自己堂堂安抚使亲自上阵,能激励士卒拼命杀敌,感情还起了副作用。待又听他说到“效果更好”四个字,更是百感交集,原来自己也不过一样物品那般,需要的时候才用得上啊。
沉默一瞬,知道现在不是自己耍威风的时候,而且梁丰语气又谦和恳切,不算得罪自己。只好点点头道:“也罢,老夫只在城楼里歇了,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只管来唤我吧。”说完转过身,黯然离去。
梁丰目送他背影离开,来不及感慨,回身盯住远方,不住地思索退敌之计。
两天的攻打,并没有让元昊觉得狂躁,反倒是冷静下来,端起**酒一口一口地呷着,沉思不语。对于此时能站在延州城下,他非常骄傲。自己的计策一步一步将延州几乎变成一座空城,饶是王德用奸似鬼,也不免着了自己道儿。综合各种情报和自己的判断分析,延州城里现在应该是不足万人相守。他一反党项出征的常规,备足辎重粮草,强攻延州,便是要一举拔除这根挡在自己面前的钉子,让丰饶的大宋整个袒露在自己的眼前。
但是两天的攻击,自己虽然没有用足全力,却也领教了守军的厉害。西北大军在王德用手里调教得果然不凡!如今将帅尽出,守城者不知何人,居然挡住了自己连环攻击。
他放下碗,轻轻问道:“确定宋军的将帅都出来了么?”
“陛下,王德用、石元孙、陈平原全都出来了,城里应该没有大将了。”回答他的是野利仁荣。
“还有谁在里面,我们不知道的?”
“呃,应该没有了。左右不过是些营指挥使之类,不过也难保里面没有一二能守城的。”
“陛下,也许有一个人。”跟随大军出来的还有刚刚被宋军放还的徐敏宗,忽然说道。
“哦?是谁。”元昊来了兴致。
“此人叫梁丰。”徐敏宗道。
“梁丰,嗯,这名字朕听说过。”元昊稍微扬起下巴,有些不屑,意味深长地笑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元昊耐心听完徐敏宗一鳞半爪的介绍,面色渐渐阴沉下来,冷笑道:“那倒要看看,这位儒生,如何敌得过我十万大军。”正说话间,外面进来禀报,气候转恶,风雪又大了起来。
元昊站起走到帐口掀开帘子望,北风呼啸,雪片纷飞,二十步之外已经视线模糊。他转回身子断然发令:“攻城,三面都上,我看他怎么破?”
风雪一大,梁丰顿时警觉起来,视线不好是相对的,敌人看不到自己,自己也看不到敌人。此时攻城,城上失去目标压制,反倒使党项占利极多。他不敢大意,当即传令,马上戒备。
话音才落,就听城下嗖嗖声响,对方发出成排的连击弩,猝不及防之下,数十声惨叫,已经遭了暗算。士兵们本能地低头躲避,梁丰躬身在垛口处探出头看去,对方的云梯车已经架了过来。旁边副梯也已经搭上城头。
梁丰抄起早就准备好的黑旗一扬。二三十队军士手拿长杆。赶上绑着半月形的铁叉,每队人都瞄准一架副梯,将叉子叉在横杠上,感到副梯力道越来越沉,想是敌人已经排队攀上。梁丰看得准了,旗子向下一挥,那二三十队人抵住长杆奋力外送,一架架副梯便被撑起。渐渐向后倒去,梯上敌人全都摔下。
然而副梯本来就只做搅乱对方心神之用,爬上去的尽是些不值钱的擒生军,党项毫不在乎。梯子倒了,重新扶起继续攻上,如此泼皮打法,只为了掩护云梯搭上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