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午时,骄阳正烈,然而名为流碧的八角亭上银练如瀑,飞扬直下,隆隆坠入亭外湖水之中。水幕仿佛隔开视线与声音的同时,也将季节隔开——亭外正值盛夏,亭内却凛若高秋。
太子妃身穿广袖深衣,侧卧榻上,云鬓半解,散于多宝玉枕之上,乌鸦鸦的一片,从侍立在榻边的侍女眼中看去,俨然在脑后盛开了一朵黑色曼荼罗,使得一向明快鲜丽的太子妃似乎有些楚楚动人的意思。
只是伺候太子妃的人都知道,堪称大凉贵女楷模的太子妃所追求的是明艳照人的华美,最恨旁人赞自己的便是这四个字,因此侍女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面上嘴上丝毫不敢流露出来。
实际上此刻太子妃也没留意下人的想法,她正兴致勃勃的拈着一根碧玉杆,逗着榻边香几上放着的一只翠羽鹦鹉。
这只鹦鹉金嘴红头,翠羽蓝尾,一只脚被黄金细链拴在架子上,却还不时扑腾着翅膀想要飞去,显得野性未泯。碧玉杆伸到它跟前,便被毫不客气的一口啄下!
太子妃每每在它啄时把碧玉杆抽走,使女见了,便笑着道:“娘娘若是喜欢它,不若拿出去让人专门调教下,教几句吉祥好听的话儿?”
“随便玩玩罢了。”太子妃漫不经心的一笑,却把碧玉杆放了下来,悠然道,“再说所谓吉祥好听的话儿,空空洞洞的听着有意思吗?要听,还是真正的好消息听了精神啊!”
使女笑着道:“婢子瞧娘娘这两日越发的年轻了,这可是真事。”
“嗯,也算个好消息。”太子妃闻言,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不觉一笑,道,“不过这好消息也就这么回事儿,最多赏你一盏茶。旁的,可就没有了。”
“娘娘不必赏婢子任何东西,只要娘娘笑一笑,婢子比得了金山银山都高兴。”使女笑道。
太子妃微勾了嘴角,道:“这话我爱听——往后什么都不赏你,只要笑一笑就全抵了,多好的事情?话说,月例也能抵么?”
使女以袖掩嘴,啊哟了一声,嗔道:“娘娘多么尊贵的人儿,几个月钱还要和婢子计较?”跟着又笑,“不过不给也没什么,婢子回头到郡王和郡王妃那儿一说,保准郡王和郡王妃会给婢子补上——免得婢子想到月钱就疏忽了伺候娘娘,叫娘娘不能顺心!”
她笑嘻嘻的道,“所以啊,娘娘不给,横竖郡王和郡王妃会给婢子的。谁叫郡王和郡王妃孝顺呢?”
“唉,你说的我又心灰了,本以为想到一个省钱的法子,不想却不好用。”太子妃笑着道。
使女嗔道:“娘娘就爱欺负人!尽日欺负婢子有什么意思?婢子都这样听话了。”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的道,“婢子瞧,娘娘避暑以来都清闲着,不如换个人说说话儿罢?”
“你说换谁?”太子妃指如兰花,在雪腮畔点了点,似想了片刻,微笑着道,“明白了——好像绿姬还在外头?跪了多久了?有一个时辰了吧?我也应该醒了……叫她进来罢。”
使女笑着道:“娘娘就是心善,婢子可是听说过,这绿姬民女出身,没进东宫之前,可是极能干活儿的,才一个时辰,这翠微山上清凉得紧,怕是给她吹吹风的辰光都不够呢!”又道,“而且她也想得好,偏就跪在了离亭最近的地方,水珠都打身上了,方才婢子看了一眼,半身衣裳都湿透了,倒是更清凉了。再说她那面相看着就是个没福的,婢子才不想她到娘娘跟前来晦气呢,婢子说的是雍城侯世子妇,这位世子妇并膝下一对双生子,看着就赏心悦目,婢子觉得多看几眼心情都好了。”“衣裳湿了也没什么,横竖如今天热,一会再去晒一晒不就干了吗?至于初岁么,今儿个太晚了。”太子妃懒洋洋的道,“好啦,叫绿姬进来罢,凤奴一会要带着鹤奴过来,别叫他们撞见了坏了兴致。”
使女忙道:“是婢子疏忽了,只想着叫绿姬多等一会,倒是忘记了今儿个郡王要带小世子来。”
片刻后,午前就赶过来求见太子妃,却因太子妃的近侍都坚持太子妃才睡下,不宜打扰,只得跪在外头祈求、一直至今的绿姬才被带进来。
绿姬虽然至今在东宫没有正经的名份,她的大名,却在咸平一朝如雷贯耳了——出身寒门,姿色不俗,因缘巧合与少年时的太子唐昂在宫外一见倾心,太子甚至一度为她忤逆帝后,拒娶淳于皇后亲自选择的太子妃慕氏。
一直到淳于皇后发雷霆之怒,让唐昂在太子之位与娶慕氏为太子妃之间作一个选择,唐昂才败下阵去。也因为这个缘故,淳于皇后对绿姬极为厌恶,厌恶到了虽然她没能做成太子妃,然而也坚决不允许她有侧妃或者孺子之类的名份。
但即使如此,太子仍旧对她极尽宠爱,不但顶住淳于皇后的压力,让她在太子妃之前生下庶长子延昌郡王,甚至这些年来对延昌郡王的支持几乎已经达到了竭尽全力的地步。
不过这件事情虽然感动了许多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但在朝野上绿姬的名声却不太好听。一来本朝有淳于皇后这位不问青红皂白的偏袒正妻的皇后,本就非常忌讳宠妾灭妻——何况儒家正统也不赞成宠妾灭妻!
二来帝后和谐、夫妻和睦都是兴旺之象,可宠爱妃子侍妾,那就是内闱将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