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王宗范领兵来剑阁,还有前事要述,却是一桩惊动长安的联姻。
从王宗范初入军伍至今,一晃已经几年过去,他已成长为气宇轩昂的青年将军,不复当初弱冠少年模样。“萧剑将军”风流俊逸,文武双全,令蜀地许多少女钦慕不已。说媒的、提亲的,络绎不绝,而且都不是普通官宦家中的小娘子,个个出身名门,才貌出众,但王宗范都婉言谢绝。王宗佶私下曾揶揄道:“宗范小弟,你还念着那辩才天女啊,大兄我都没有找到,你还是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王宗范只是一笑,他并没有奢望那画中女子真有其人,只不过既有了那个光彩照人的影子,便觉世间女子皆如尘土,不堪一视,偶尔遇上还看得过去的女子,也提不起些许趣味。表面上,他彬彬有礼,温厚待人,但言语间,已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些个女子为他心碎肠断,痛不欲生。他却以为,既然今生并无指望辩才天女能够临凡超度他,那么世俗生活索然无味也是意料之中,有甚值得在意?其实许多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其初恋季节都有这种心态,倒也不算奇怪。
如今这蜀国王廷鱼龙混杂,既有跟随王建打天下的草莽之辈,又有被李曜温水煮青蛙式改革弄得不堪忍受而从关中投奔而来的门阀豪强,还有乘乱世而起、图谋富贵的巴蜀世家,这些团体为了扩张势力,无不希求以姻亲关系来巩固彼此利益。在此种情况下,王宗范更不愿意草草选一个女子为妻,那样无异于作茧自缚。蜀王廷暗中即有流言道“夔王玉面铁心,凡尘女子,难入其眼”,更有妒忌的人中伤说“夔王好男风,是以不近女色”,最恐怖的说法则是“夔王白白生得一张大好皮囊,其实那话儿中看不中用”。
一时间,夔王殿下、萧剑将军王宗范的男女关系问题成了王廷上下最好的谈资,后宫最流行的八卦。直到传言越来越不堪,惹得蜀王建大光其火,暴怒之下竟然砍了几个饶舌辈的脑袋,这股风潮才慢慢地平息下去。虽然王宗范的母亲,当年的宠妃关氏已经色衰爱驰,但王建对这个假子视若亲生,宠爱非常,除了绝对不会立他做太子,其它的事情都是关爱有加,对其婚姻也格外重视,甚至特意抽空与他郑重地谈过几次,但王宗范总是含糊应对,问得急了,他便道:“儿臣年纪尚幼,理应建功立业,为君父分忧,家室小事,不足挂怀。那李正阳尚且长我几岁,如今不也未曾婚娶么?”王建只以为他心高气傲,没有看得上眼的,所以拿李曜来搪塞,不过这挡箭牌的确找得好,王建也不好反驳,最后也就只得作罢了。
王宗范身份微妙,虽然得到王建的意外关怀,但他从不骄矜自傲,在这个关系错综复杂的王廷中,与王建的诸多亲儿子、干儿子都保持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关系,唯有普慈公主漪宁与他兄妹情深,不避嫌疑。想当年,普慈公主母亲陈氏也是艳绝一时的美人,可惜在生这个女儿的时候,不幸难产,王建痛失宠妾,更可怜这个粉妆玉裹的女孩儿出生就没有了娘亲,于是考虑将她交给谁照料比较好。夫人周氏虽然素有贤名,但管理偌大的王家家事,已无半分空闲,其他的姬妾妒忌陈氏生前的宠爱也不会好好照料这个女孩儿。想来想去,只有关氏生性温和,与人无争,乃是好人选,唯一不便的是关氏乃是带着一个不知父亲的儿子(王宗范)嫁入王家的。左右思虑,王建最后还是决定让关氏来照顾漪宁,同时将其子王宗范放在外宅养育,并严格限制他去内宅。
关氏知道王建的心思,但她寄人篱下,也只能忍痛放弃亲子。好在王宗范少年老成,对王建的戒备之心不以为意,反过来劝慰母亲道:“男女有别,这样处置正合情理。母亲本来没有女儿,如今大人[无风注:前文有述,“大人”即父亲,王宗范不便叫“耶耶”,便称王建大人。]让您抚育他的亲女,正是对您的信任,您只管好生待她,将来在王府也算有一个冷暖知心的人。儿在外宅,习文学武,定要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决不让母亲在王府屈居人下。”
儿子都如此说,关氏也就想开了,一心一意养育王漪宁,更比亲生还要疼爱,让王建对她大为满意。初时王建还戒备王宗范这小子会不会有近水楼台的想法,但后来见他严格自律,偶而进去探视母亲也绝不逾雷池半分,反而是小漪宁因为受到别房子女的歧视,转而亲近这个兄长。王建一想到漪宁孤独的身影,可怜巴巴的小脸,心下也就软了,便放开禁闭,让王宗范可以随时探望母亲,其实是为了让女儿有个玩伴。王宗范喜出望外,但他心下谨慎,对漪宁仍然只有疼爱,绝无半分逾礼的举动。
王建老谋深算,暗中派人监视,见王宗范颇有兄长的风范,而且始终如一,慢慢地也就放心了。所以,他对王宗范疼爱信任,才一称帝,不顾王宗范年仅冠弱便即封王。想王建假子众多,封王的也就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连王宗佶那样功高的人也只封了个晋国公,这其中的缘由颇多,固然因为王宗范人品端方,其实也是王建对关氏的酬谢。
因朝廷不肯宽赦,今年年初王建在成都称帝,国号“蜀”。王漪宁则被封为“普慈公主”,想到这个女儿逐渐长大,如同花蕾一样含苞欲放,娇艳欲滴,王建这个做父亲的,自然就想为她选择一个佳婿,了却自己的牵挂。正在王建冷眼观察蜀国的世家子弟时,意外发生了:有人上门提亲。
来者并非普通人,竟然是东平王朱温!
去年,朱温原本打算直取关中,却不料顿兵潼关而不能破,反被王师范忽然起兵乱了阵脚,撤兵之时被李曜突袭不说,还遭其中原游战数月,元气已然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朱温兵力虽然损失不小,中原毕竟仍在掌握之中,王建自然不敢小觑了他。再者王建知道,朱温已经被彻底击败,不能再作为蜀国对李曜的缓冲地带,因此更加希望朱温能对关中持续保持压力。而朱温也深恐王建抵挡不住李曜,一旦让李曜拿下两川,便是重复了当年秦灭六国之态势,那时他这中原富庶之地便是首当其冲,正面李曜刀锋。
这一日,朱温得知王建怒而称帝,不禁惊喜交加。惊的是王建胆大包天,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僭位称帝,势必遭到李曜实际掌控的朝廷中央严厉打击;喜的是称帝这种事一旦有人开了头,跟风称帝可比出头鸟安全多了,特别是万一朝廷打击不力,蜀国成为客观事实存在,那么自己将来也可寻得时机,如法炮制。
这么一想,事情就容易弄明白了,眼下关键中的关键,就是王建不能速亡!能支持他的地方一定要支持些。不过,麻烦也是有的,在没跟唐廷彻底决裂撕破脸之前,这种支持不能太肆意,得有点策略才行。
思前想后,朱温决定用联姻解决这个问题。要联姻,要通婚,要尽力保全王建在两川的实际独立状态。主意一定,就是选择的问题了。自己的女儿们不是早已婚嫁,就是年岁尙小,倒是次子朱友珪正当婚龄。不过似乎听说王建儿子挺多,女儿却少,却不知他有没有女儿正当出阁的年纪?他一时不得主意,便找来了心腹谋士敬翔商量。
敬翔却是个明白人,只说了一句话:“大王多虑了,只要大王有此意思,王建那里岂能没有合适的女儿?”
敬翔这话说得倒是直白,眼下联姻,乃是朱温扶了王建一把,王建的女儿哪怕还在娘亲怀里抱着吃奶,那也得先嫁过来再说。
这个道理说穿了简单得很:李曜主持朝政以来,中枢力量日渐兴复,颇有立关中而定天下之势,倘若朱温、王建等人都是朝廷忠臣,那自然万事大吉,可显然他们都不是,那就必须如当年战国时代一般,合纵以抗强秦。朱温这数年间在李曜手里吃亏多了,又见他已经稳守关中,心里早已把他高看了又高看,竟以“强秦”视之。
于是,朱温下定了主意,与蜀国结为姻亲。他自言自语道:“我家已是没有适龄的闺女了,倒是友珪该娶个媳妇儿,不知王建的女儿如何,到底有没有真正合适的?”
敬翔笑道:“听说蜀主有个女儿,近来被封为‘普慈公主’,花容月貌,也正当婚嫁之龄。蜀主王建对她可是心疼得很呐,一直想给她找个绝好的郎君。”
朱温大喜道:“此言当真?虽然这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倘若王建的女儿太差,只恐我儿为难。既然王家有此好女,不如就由兴绪[李振]去蜀国提亲,把面子给王建匹夫撑足了。”朱温这样说,是有道理的。李振虽是破落贵族出身,但在他朱温麾下却是众人皆知的二号谋主,常年奔走四方,颇有纵横家之仪范,更是中原名士,声重一时。由他出使蜀国自然是声势隆重,显示出朱温对此事的重视。
果不出朱温的意料,李振提出两国通婚,开放商贸时,王建非常开心。难得朱温不计他僭位称帝之举,主动修好,甚至这样“低声下气”来求婚,王建自是欣然允诺,于是便遣人回书道:“今有小女漪宁,年貌相当,堪配君子,望东平王早下聘礼,结秦晋之好。”
回到宫中,王建满心欢喜地将此事告知皇后周氏。周皇后含笑称是,心里却暗叹一声,这个没娘的孩子要苦命了。已经晋封为贤妃的关氏得知此事,却是悲伤无比,这些年来,她早已将这个孩子当做怀中宝,掌上珠,如今要远嫁汴州,以后不知母女还能否见面?当年,宗范孩儿送到外宅抚养,她也想得过,毕竟是男孩子,需要磨练,而且外宅不过是隔了一道墙,逢年过节,母子也能见个面说个话。如今,这知冷知热的俏女儿要嫁到蜀国之外去,自己在深宫中就只有孤灯相伴了。想到伤心处,不禁珠泪涟涟。
她正拭泪,王建却进来了,一看她这模样,心下也有些愧疚。当年强迫她母子分离,给自己养女儿,好容易漪宁长大成人,对这个养母无比亲昵,却又要将她们分开,实在是残忍。转念一想:国事体大,儿女事小。于是,便赔了一些小心,好好地安慰关氏。关氏本就是个柔弱女子,见一向盛气凌人的皇帝居然给自己低声下气,反而不好意思,便收了眼泪,与他说些关于妆奁的事情,王建自然满口允诺,要把女儿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
正说话间,漪宁哭着来了,一进屋,便扑进关氏怀里,大哭道:“阿娘,阿娘,奴家不要嫁人,不要嫁。”关氏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肠又酸了,抱着女儿也是泪如雨下。
王建温言道:“孩儿莫要伤心,须知女孩子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
漪宁仰起泪脸来,质问道:“既要嫁人,奴也认命,但为何将女儿远嫁汴州?难道耶耶往日的疼爱都是假的么?”
王建赶忙解释:“怎么算是远嫁呢?汴州离耶耶故乡许州也不算远,你去中原其实也算回家。再者说,你什么时候想耶耶和阿娘了,归宁回家就是,耶耶的疼爱绝计不是假的。”
漪宁冷笑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再说上面还有公婆,哪里能容得了奴家自己做主?”
王建被呛得哑口无声,强辩道:“我儿放心,东平王夫妇都是好性子的人,对你必定比亲生女儿还要疼惜的。至于你的夫婿,朱友珪,耶耶也是知道这个人的,人品端方,仪表堂堂,乃是不可多得的佳婿。再说,我王建的女儿,谁敢欺负?纵然是他朱温,又岂敢轻易开罪了我?要是你在那头受了欺负,朕就发十万大军过去给你出气!”
漪宁知道父皇决心已定,也无话可答,只是伏在关氏怀里抽泣不已。
王建素来心疼此女,被她刚才一句句质问顶得差点难以回答。一见女儿还在伤心,平常雪白粉嫩的脸蛋儿哭得好像雨打后的梨花,格外让人心痛,也不忍再看,只嘱咐关氏好生安慰,便赶紧回御书房去了。坐定之后,回想起刚才女儿的质问,也并非全无道理,再细想:女儿一向宠惯了,如今要远嫁,而且是嫁到实力强大的东平王朱温的家里去做媳妇。此事一定要做得稳妥,让她安心过去,也要让朱温知道蜀国公主尊贵惯了,非比寻常女子,不要动不动就拿出“打金枝”的手段来强压她。必定要如此这番安排,才能保得女儿的尊荣平安,自己心里也才过得去。
于是,他召来漪宁最尊敬的兄长——夔王王宗范,让他去宫里好好安慰一下漪宁,并让他以兄长身份送亲,再派心腹太监宋光嗣留驻汴州,名为伺候公主,其实是给东平王府里下一个钉子,给女儿撑腰打气。
王宗范果然有手段,将漪宁哄得开心转来了。他其实也没见过朱友珪,不过按说堂堂东平王的次子,即便不算上上之品,但为人端庄正直,总该错不了吧?那也是不错的人选了,倒是漪宁从小娇纵惯了,常有些小性儿。
漪宁天真地望着王宗范道:“阿兄,你会来看我吗?”
王宗范微笑道:“你什么时候想,阿兄就什么时候来看你。”
漪宁翘嘴埋怨道:“就会说胡话哄我。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想你?”
王宗范呵呵笑道:“听说唐廷李存曜所部,军中传讯常用信隼,这物什阿兄还训不得,不过阿兄可以给你一对儿白鸽,你什么时候想我了,就把白鸽放了,它们自会来报信。我可不就知道了么?”
漪宁眼前一亮,拍手大喜。
王宗范呼哨一声,空中飞来一对信鸽,轻轻巧巧地打了两个旋儿,落在王宗范肩头。这对鸽儿通体雪白,眼睛红亮,嘴里不停地打着“咕咕”声,漪宁忍不住伸手抚摸,鸽子也驯服地低下头来。
王宗范细细地教她训导之法,漪宁一连数天沉迷于此,将远嫁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终于在离蜀之前训练熟练。太监宋光嗣早已被王建派到公主身边伺候,对于驯鸽之事,他嘴上不停奉承公主天资聪颖,心里却暗暗佩服王宗范心思慎密。
没几天,朱温派人下聘礼来了,一看清单就让王建大为不满。东平王虽然去年受了些打击,但李曜也没把中原一把火给烧了,怎的才来这么点东西,难道我王建的女儿就值这么点货色不成?要知道蜀地虽然偏僻,但物产富饶,又有不少唐家贵戚入蜀避难,世人有“扬一益二”之说,在此种环境下,王建早从当年的土包子“王八”盗墓贼转变成为附庸风雅的一国之君,朱温拿来的那些物件根本不入他的法眼。
王建抖抖单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对王宗范道:“朱温老匹夫,想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把单子扔在旁边,也不理会来使,让他白白在成都等着。王建毕竟武人出身,语言粗鄙,他骂朱温没错,但将女儿比喻为“白狼”却显然是大大地不妥。随侍在旁的王宗范微笑不语,只叫人将此消息透露给朱温的使者。
不出所料,朱温一看王建看穿自己的把戏,没奈何,只好把私下的一些存货拿出来装了满满几大车送到成都来。其中就有懿宗皇帝为爱女同昌公主置办的四样妆奁珍品:云晶水母屏、九玉如意枕、千年白狐裘以及清凉珍珠衫。其余的金珠宝贝就更加不在话下,总值当在四五十万之数。朱温望着车子出门,心疼的肉跳,直安慰自己道:“直娘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王建若真死翘翘了,李存曜腾出手来,可不就得轮到我倒霉了么?”
王建看了聘礼,微微一晒,心道:“这回总算是把你朱温压箱底的宝贝给榨出来了。想我王建的心肝宝贝,怎能白给了你家。”王建此番不比以往,已然是称了帝的人了,面子上怎么也得盖过朱温这个郡王,而且又有心为女儿撑腰,便放出手段大办嫁妆,务必要大大地胜过朱家声势。一时间,宫使四处出动,不惜万金求购奇珍异宝。天下盛传蜀王嫁女,各处商人纷拥而来,献奇货以牟巨利。
东平王使节颇有朱温的风范,每日必将王建搜罗宝物的情况报于汴州知道。这一下,原本心疼不已的朱温乐得眉开眼笑,暗道与蜀国联姻真是走对了路,娶进普慈公主,奇货可居,一旦王建能守住北线不被李存曜灭掉,自己将来正好押着媳妇与亲家翁谈条件。
一连忙乱了数月,又在朱温的不断催促下,王建这边才将宝贝女儿依依不舍地送上路。怕夔王王宗范作为兄长不够分量,又专门请开国功臣、大国舅爷周德权为送亲正使。这一招却是妙,一老一少都是出名的勇将,这次名为送亲,其实是王建特意安排去观风的。去年朱温被李曜当头打了一记重的,王建也想看看朱温还剩多少实力,够不够牵制那位关中王。
过了峡州,便是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的地盘,而赵匡凝又是听命于朱温的,是以过了峡州,朱温的迎亲队伍便来了。一看之下,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来迎亲的队伍号称“控鹤军”,传闻乃是东平王麾下强军,今日一看,果然军容整齐、令行禁止。那日途中扎营吃饭,汴军士兵严格按照上下尊卑,有前有后,吃饭时也不曾有人大声嚷嚷,一副严肃气象。
王宗范看得直点头,此刻却有周德权的亲兵来请。
他赶忙过去,一进营帐,国舅正在喝茶,见他进来,微笑示意他坐下。周德权虽然位高权重,但乐于提携后进,对这个侄儿也是温和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