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发现,事实上,他已然身在局中。
因为……
这个张毅,居然是黄老学派的学子!!!!!!
真是……
“傻啊……”张越在整理好张毅的所有记忆后,也是悠然一叹,有些苦恼不已。
世人皆知,如今,乃是儒家的天下!
自元光元年,董江都(董仲舒,因其曾任江都王太傅,时人皆以董江都相称)在面圣之时,对以《举贤良对策》,深得当今天子之心,于是,罢黩百家独尊儒术。
天下思想混一,就连曾经如日中天的法家势力,也是夹起了尾巴,披上儒皮法骨的伪装,玩起了春秋决狱。
文景之时,秉政天下,创造了文景之治的黄老派政治家,则各自缩回了家,当起了鸵鸟,学起了老庄,只愿耳根清净,不为俗世所烦忧。
但,在中国,从来都会有一些人不甘为人奴役。
从来都会有一些人,明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也义无反顾。
也一直都会有一些人,愿意为了自己的理想与抱负,而不惜流血牺牲。
这张毅就是其中之一。
从张毅的记忆里得知,本来,当年,张毅已故的长兄是希望张毅能去河间,拜当世大儒,《诗经》博士毛苌为师。
纵然不能,也要拜毛先生门下高徒。
这是如今天下寒门士子想要出头的最好途径。
可惜,张家是什么门户?
一个南陵小破地主!
那毛苌又是何等人物?
他乃是大毛公的侄子兼亲传弟子!
大毛公又是谁?
他乃是荀子的亲传弟子,更是《诗经》的正宗传人。
更重要的是——历史证明了,他才是汉代儒家变革中的胜利者。
《诗经》本有四个注释版本。
分别是齐诗、鲁诗、韩诗和毛诗。
毛诗是最年轻的,但也是笑到最后的。
到东汉中后期,毛诗学派就已经将其他三个对手打的连传承都断绝了!
哪怕是如今,毛苌先生在河间的君子馆也是天下有数的名学。
由此可以想见,张毅这样无背景无家世更无名声的小年轻想要拜入毛苌或者其弟子门下,简直就跟后世某个农村的学渣,跑去诺贝尔奖得主的面前,大咧咧的说:“我想跟你学做学问……”
所以,张毅的求学之路,自然无可避免的失败了。
他别说见到毛博士了,便是毛博士的君子馆的大门也没有看到,便被人赶了回来。
开玩笑!
若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走进君子馆。
那毛博士的地位与逼格,如何凸显?
带着张毅从河间归来,张毅的兄长便生了一场大病,随即撒手人寰。
因亡兄之故,年少的张毅便立誓,终生不学儒家。
对于汉人来说,遭遇如此耻辱,又死了自幼相依为命,如父如兄的长兄,确实是不可能再奴颜婢膝,舔着脸去学什么儒术了。
但总得学点什么吧?
西汉的关中,有一句谚语:富为上,贵次之,即贵各各学一技能以立其身。
意思就是,发财最棒,其次是做权贵,即使显贵了,儿孙也得学一门技能方可安身立命。
嗯,关中人民就是如此的清新脱俗。
所以呢,张毅便在十六岁那年,拜了骊山隐士黄恢,学起了黄老之术。
这一学,顿时惊为天人,从此认定了唯有黄老之学,方能救世。
至于什么儒法?
统统是垃圾……
这本来没什么……
儒家在坐大后,根本没有心思去管黄老派和法家这等手下败将。
甚至就连墨家这个死敌都没有空去斩草除根。
人家忙着内讧呢!
异端可比异教徒该死一万倍!
公羊学与谷梁打的不可开交,四个《诗经》派系,打的昏天黑地。
就是各自内部,也都不安分。
公羊学高徒,平津献候公孙弘在位的时候,只做过少数几件以权谋私之事。
其中之一,就是借机将自己的师叔,为儒门兴盛做出不朽贡献的董仲舒给弄去了江都……
所以呢,一般情况下,法家、黄老派乃至墨家的人,只要不跳起来,反对儒家,那他们也会当做没看见。
但,这个张毅偏偏就跳起来。
在学了两年的黄老之术后,这个小年轻就自以为学的差不多了。
可以出仕济世安邦,救国救民了。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情——抱着自己写的那堆乱七八糟的策论去了一个地方:长杨宫。
长杨宫是什么地方?
这是秦昭王时期兴建的一座行宫,靠近终南山,属于上林苑的一部分。
在秦汉两代,长杨宫就是帝王将相和宫廷贵人最爱去的地方。
因为此地,有着整个天下最完备的狩猎场。
年轻的权贵们在此嬉戏游猎,而来自整个关中甚至整个天下自认为自己‘怀才不遇’,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年轻俊杰们,也汇聚于此。
干什么?
自古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自汉兴以来每至夏秋,长杨宫周围经常会聚集数十乃至于数百名各色士子,捧着自己的文章、策文,像孔雀开屏一样,争先恐后的向着那些策马而过的大人物展示。
哪怕只有一个人能稍微驻足,这些人也会得到莫大安慰。
若有人有幸被人看上,带回家里,无论是收做家臣谋士幕僚还是举荐给朝廷。
那便会立刻激励这些人,继续守候于长杨宫外的驰道。
数十年来,长杨宫外曾经发生过无数奇迹和佳话。
但在如今,这里却是儒门士子们的地盘。
甚至已经被化为儒生的禁脔了。
一个黄老学派的愣头青跑去儒家的地盘,能有什么下场?
讥讽与排挤是一定的。
说不定,甚至可能挨一顿揍。
张毅在长杨宫外苦守三日,虽然没有挨揍,但却备受排挤。
那时,他心中依然抱有期望,甚至可以说满怀憧憬。
希冀自己所写的时势策文能打动某位大人物,从此踏入仕途,为国出力。
然而,很快他就知道了自己到底有多么的幼稚与可笑——当他战战兢兢的捧着自己的策文,献给一个骑着鲜衣怒马,有着无数侍从簇拥的贵人手里时,却只看到了那个贵人,将他的策文,直接丢进了漏水河的溪流之中。
“黄老之学,不过陈腐之说,将死之字而已……”那贵人讥笑不已:“小子,吾奉劝一句:还是回家将所学之书,统统烧了吧……”
若那时,这张毅乖乖的服软,甚至哪怕只是不发一言,沉默离开都好。
但可惜,张毅是一个年方十八,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如何受的了这样的羞辱?
于是,丢下了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简直就是立flag啊!
更是赤裸裸的嘲讽!
不止那贵人立刻大怒,便是左近的儒生,也都是怒目而视,火冒三丈。
然后……
张毅就被这些人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最后丢进了漏水之中。
若非漏水河窄水浅,恐怕张毅早已经喂了河中鱼虾。
即使如此,好不容易挣扎着爬上河岸,却因此受了凉,染了风寒,勉强挣扎着回到家中,立刻便是一病不起。
最终让张越捡了便宜,穿越至此。
搞清楚了这些事情,张越内心深处,却宛如十万头***狂奔而过。
作为曾经在国企之中厮混过的人,张越如何不清楚,这世上的人,尤其是知识分子与官僚们,最擅长的便是党同伐异。
张毅这一番长杨宫之行,等于是赤裸裸的告诉了整个关中的儒生——快看!快看!南陵县长水乡有个黄老余孽!
得!
从此以后别说低调了,恐怕张越只要醒来,立刻就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和打击。
何况……这张毅还放了那句嘲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儒家的大人物们或许可能不会在乎一个狂生之言,但若有机会,他们也一定不会放过伸手捏死一只曾经嘲讽过儒家的蝼蚁的机会。
最让张越胆战心惊的,是那位年轻的贵人。
他姓公孙……
如今,这关中显贵的公孙氏,只有一家——当朝丞相,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的亲密战友,葛绎候公孙贺家族!
这可是一个庞然大物啊!
哪怕是葛绎候府的一个下人,也可以随手就捏死类似张氏这样的小家小户。
人家都不需要刻意开口,只需要暗示一下,下面自然有的是想要攀附宰相的官僚愿意拿张家的人头来给自己做投名状。
“我该怎么办?”张越在心里急速的想了起来。
跑去给儒生们磕头服软认错?
别说张越做不出如此恶心和奴颜婢膝之事。
便是他肯,儒生们愿意放过他?
别开玩笑了!
经过孙膑与张仪的教育后,世人之人,也不可能再傻到对于异己手下留情。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况且,于儒生们来说,拿一个小不点的脑袋,杀鸡骇猴,震慑一下那些私底下蠢蠢欲动的法家、黄老派的贵族大臣,也是相当划算的买卖!
而正面硬刚,也是毫无胜算的事情。
自元光以来,儒家已经基本控制了汉室的舆论、司法与地方行政。
除了军队他们还没有办法插足外,几乎所有的资源和力量,都已经为儒生们所控制。
但凡有人敢去跟他们硬刚,除了死的更惨一些以外,张越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其他下场!
这已经不是人力所可以扭转的了。
而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想到这里,张越的心就已经沉了下去。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局面。
一穿越,就成为了天下公敌,还得罪了一个可能是丞相家的贵人!
“都说穿越之后,有着金手指……”张越只能在心里想着:“我也该有一个吧……”
“不是随身带个召唤系统,就是随身带个仓库……”
“就算这些都没有,至少也得给我来一个随身度娘、歌娘吧……”
可惜,他找遍自己的所有记忆,甚至于在心里喊了一万次‘系统’‘度娘在上’‘歌娘万岁’。
然而,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没有传说中的跳出一只萌萌哒的系统,更没有什么神物在身,宿主绑定之类的东东。
“难道……我只能以肉身去对抗去求生?”张越的心脏都痛了起来。
以一己之力,去对抗一整个体制乃至于整个天下?
他知道,这是找死!
然而,就在张越绝望之际,他的意识之中,一块淡黄色的石头悄然漂浮着,若非他仔细观察,找遍了整个意识的所有角落,恐怕都发现不了这块石头。
“这是……”张越望着这块石头,若有所思:“好像是……”
他想了起来。
这不就是桥墩下的那块石头吗?
若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就是这块石头将他的脑袋磕破的。
但,它怎么跑到自己意识里来了?
而且看样子,这块石头貌似还不简单。
只是如今,自己身边貌似有人,张越也不敢轻举妄动,万一出了什么篓子,发生了意外,这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强行忍住心中想要探究一番那块石头的虚实的好奇心后,张越也感到有些疲惫了,于是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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