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好一个以色事君的佞臣贼子!”
赵迁翻身拦腰一抱索了春光旖旎,一双雄鸳鸯不知羡煞人间多少男女。
敌寇犯边,再多欢愉也不过刹那惊喜,阴云在次日新晨爬上赵迁额头。
韩仓接了眼线奏报,旋即告密:长公子赵嘉夜会秦国外使姚贾。
姚贾是秦国国使,原是赵国旧臣,本来赵迁甚为忌惮,但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姚贾这些年差不多在养老,平日就管管秦民生计,替秦商跟赵国盐铁官打打嘴仗。
秦赵开战,姚贾的差事就是保护秦民安全,天天跟人嚎“战不伤百姓,刀不下庶民”。
“夜会”两个字着实不妙,赵迁下令盯紧大哥,并增派人手监视姚贾。
这一天跟踪姚贾的人并没有什么收获,唯一能写进密报的是姚贾挨了一顿打。
说是姚贾街头偶遇师弟顿弱,兄弟相见分外眼红,当街对骂互揭短处,后来姚贾的亲卫把顿弱打得流血,顿弱的剑卫把姚贾一巴掌拍残,最后的最后,顿弱的剑卫一个人把姚贾的亲兵全部打趴。
赵迁不由得心思跑偏:“一人对战十五人,真勇士也!”
韩仓不由得白眼一翻:“那明日我就把这勇士找来伺候你!”
赵迁失笑:“你能不能少吃点醋?!”
不能。
自从入侍禁中,韩仓就见不得赵迁与别人好。
册封武安君时,赵迁亲自为李牧披挂,御赐宝剑,剑铭“以武安邦”。
君臣携手谋划国家命运,本是寻常,可那言笑宴宴落进韩仓眼里就是刀子雨。
再者,李牧哪知乐府令竟是赵王枕边人,只当他是一般小臣呼来喝去。
韩仓就这毛病,赵迁讨厌的人他替赵迁讨厌,赵迁喜欢的人他为自己讨厌。
横竖赵迁身边的人都讨厌,所以这一张逢人三分笑的脸藏着很多不喜欢。
可是啊,人不能事事都由着自己喜欢,为赵迁选侍简直是拿刀自扎心肝。
狐奴与君绥着宫衣觐见,两个小女孩鲜嫩如芽,咦,女子也不是那么讨厌。
赵迁给了韩仓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眼光不错。
韩仓泪盈如泉:“选不好的怕委屈了你,选好的又担心委屈了我自己……”
赵迁怜他痴心,柔声安慰:“难为你了。”
“你好,我便也好,你……你歇着吧。”
韩仓一步三回头走了,留下赵迁与两个女孩共处一室。
一个成年男人和两个半大女孩,尴尬弥漫,化解的唯一方式就是——聊天。
赵迁躺着,女孩一左一右依偎在他怀里说些闲话。
说家里的父母兄弟,说怎么入的青云阁,说如何来的后宫。
冰蚕落选让赵迁啼笑皆非:那女子应是真绝色,韩仓定是妒忌才故意踩人。
另一位没能入宫的小女孩让赵迁笑容凝结。
赵迁遗传父亲一半癖好,父亲爱男子亦爱女子,偏偏赵迁天生只爱男子。
与女子欢娱于他是从身到心的艰难,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是他接受的底限。
此等症结,大哥不是不知,所以他为什么还要拦?!
困惑没有持续太久,建信君很快就送来“答案”。
点拨郭开悟出这份答案的,是“楚商”顿弱。
顿弱带伤来访,他本没这么惨,为更可信就让剑卫补了几拳,于是轻伤变为重残。
“顿弱爱财,可顿弱更惜命。相邦这桩美事,恕我无能为力。”
此事郭开本没有十分上心,但牵线人伤成这样必然要寻根究底。
“唉!师叔他问我是哪个赵王!”
“赵国就一个王,这话什么意思?!”
“我哪知道?他说孩子送进王宫是找死,骂我是在给清河送葬!”
“他是怕秦国人打过来?赵国有李牧,担心什么?”
“我说了武安君在,赵国就在。可是他——”
“他怎样?”
“老糊涂了呗!说什么赵国姓李姓秦都不一定,清河留在长公子府都行,反正不能送进王宫。”
这每句话都像棒槌敲上郭开的头,他不由得召集门客商议。
希氏三兄弟与另外十几位智囊保他屁事不干却至今厚禄高官。
十来个人七嘴八舌,将那一句话解读出千百种模样。
“姓李姓秦?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要不是这话有问题,我能把你们全招来?”
“上一次秦国兵犯太原,李牧轻松退敌,此次秦军兵分两路,李牧独挡北军数月不下,莫非……”
“是啊,匈奴何其剽悍,李牧一战斩首十万,此次区区一个王翦,如何拖了半年?!”
“诸位莫要胡思乱想,李牧乃国之柱石,莫不是那人要故意陷害吧!”
“那老先生陷害李牧做什么?”
“先生为孤孙谋出路,必是慎之又慎,自己儿孙自己疼啊!”
“不对!李牧就算有反心,他能当赵国的王吗?赵王必得是赵氏子孙啊!”
“赵氏子孙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王位上那一个。”
“说句大不敬的,赵国是如何立国的?韩赵魏三家分晋,那也是权臣自立!难说!”
“司马尚曾经是李牧副将啊!李牧现在手握举国兵权!”
“事关重大,没证据不能瞎猜。”
“可若是真的……”
口舌之辩并不足以坐实李牧谋反,司空马卸任让赵国中枢彻底陷入混乱。
一个手握实权的代理相邦,在国家危难之际辞官,把家国重担扔回给郭开。
司空马主张绥靖,以土地换时间,以尊严换生命,案头全是跟秦国眉来眼去的书信。
秦王还真是,真是“多情”,称呼一个叛臣都舍得用一个“卿”字。
“我与卿为吕不韦所累,交恶经年。寡人深恨已除,盼司空君亦能尽释前嫌。自卿去后,兰池花草垂黯。宅门旧居,除尘已毕,芳庭嘉木,待卿归来。”
劝降书声情并茂,郭开忍不住怀疑司空马是否已经投秦。
不止司空马,国中大臣乃至赵迁都收到过秦王谦恭恳切的问安书。
秦王的文笔至今都停留在批奏疏的水平,一个“可”字就是极限。
他便是心中情思汹涌,到得口中就减去一半,落到笔上只剩零星一点。
幸而中书台养那么多人不是白吃干饭,天天有人替他写“情”书,对赵迁、赵嘉、郭开、李牧这种需要以情动人和以理服人双管齐下的,一般都是尉缭和李斯商量着来。
那两人说得天花乱坠,郭开也曾一度动心,若非门客提醒他早就投怀送抱。
建信君在赵为相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入秦绝不可能有此高位,毕竟秦国已无相邦。
因此,郭开对秦国维持一个态度:你送钱来,我收;要我办事,没门。
郭开投秦的风险比回报大,可李牧……
秦国志在天下,正需要李牧这种绝世将才。
自听闻“赵国姓李姓秦还不一定”以后,郭开难免胡思乱想。
头痛欲裂的老相邦在那案头坐了一天就重新体会到治国艰难。
李牧催粮,司马尚要兵,代郡闹饥荒,胸前秦国插刀,背后齐国虎视饶安……
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司空马临去之前的一封书。
这封书没胆量直接递给赵迁,又不甘心烧掉,于是就留予郭开一观。
书中详述司空马献土自存的救国之策,那一半国土是指赵都邯郸,赵国王室与举国兵力退守北方代郡,将秦兵放进赵国腹地,再联合魏国、齐国、楚国、燕国四国围剿秦军主力。
司空马强调:战不在寸土寸地,而在一兵一卒,消极御寇不如主动杀敌。
李牧一军能杀匈奴十万,若秦人孤军深入地形不熟,五国联兵再不济也能斩杀三十万。
这番谋划太过大胆,郭开全身冒汗,此书上呈,赵迁与他一起汗湿衣衫。
“退入代郡?代郡……代郡是谁的封地?”
郭开沉默许久,吐出自己不喜欢的那一个名字:赵嘉。
“我在邯郸,大哥都敢拦我后宫,若真退入代郡,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赵迁下决心查大哥,第一个落网的是秦国外使姚贾。
世人都知姚贾怕死,牢狱刑具都未用去一半,姚贾就决定“卖主”保命。
那夜秘会,姚贾的确是去劝赵嘉降秦,结果虽不欢而散,过程却极度曲折。
姚贾的供词让赵迁清泪盈睫,他是孤家寡人,不论在朝臣心中,还是在百姓心里。
他没有大哥血统高贵,大哥的母亲是公主,而他的母亲是歌女。
这王位,源于父亲对母亲的格外宠爱,嬖孽之子的阴影伴随他一生。
“大哥觉得是我抢了他的太子之位,所以,他拿回一些东西是理所应当,对吗?”
若依理智,郭开应当劝住赵迁,可惜睚眦必报的相邦并不是圣贤。
“敢问太傅,外有患内有忧,先攘外还是先安内?”
“这……内政不安,何以攘外?君失其位,攘外何用?”
祸患起自萧墙,微火因风借势,火上浇油烧出一场荒唐两处伤心。